第十一章 羅德裏克

正當安妮驅使坐騎從小路轉入森林時,一陣微風拂過林間,賦予片片落葉新生,化作正踮起足尖在空中跳著旋轉芭蕾的舞者。不知何處飄來模糊的女聲合唱為其伴奏,那歌聲稀松無力,仿佛是從極高處墜下之後被層層剝離,待落地時早已空無一物,唯留銘刻在空氣中,卻也在逐漸淡去的回憶。

她覺得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可周圍只有逗留的馬蹄聲和她的呼吸聲。那呼吸簡直就像影子一般在她身畔徘徊不去,而非自體內傳來。圓柱形的樹幹連綿不斷,一排接一排,仿佛沒有盡頭般令人昏昏欲睡。

逗留躍過一根傾倒的圓木,差一點在前方的斜坡處失足,可它站穩身形後,斜坡隨即化為坦途。在這短暫的瞬間,她仿佛浮在空中,陽光在她四周爆散開來,森林消融,化為翠綠的草坪與遠方霧氣迷蒙的濕地,而她則再度駕著飛毛腿,沿著袖套飛馳,帶著恐慌、眩暈,以及對生命的狂喜。

有那麽片刻,她似乎將這感覺握在手中,可它在須臾間又消逝無蹤。她終於醒悟,這只是一段無法挽回的記憶。那段人生,那段童年,永遠地過去了,即便她能回去,故鄉也不會再與回憶相同。

逗留長嘶一聲,再度絆倒,它的腿折了。安妮被甩向前方,跌進一片閃耀著金光的迷霧,穿過飛舞的葉片和雨水來臨前的濕氣。她撞上地面,隨後彈起。她聽到有東西噼啪作響,而腿上傳來的痛楚仿如近處雷霆的轟鳴。她用雙臂護住頭部,只覺手肘和臂膀上的皮膚被撕裂,最後她終於被一根樹樁絆住停下身體,翻開的泥土、鮮血和斷裂根須的氣味將她牢牢包裹。

她一度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迷惑地仰望頭頂的樹枝,好奇著那是什麽,就在此時,有東西踩著節奏分明的步子向她走來,像個逐漸接近的鼓手。

她看到一張自己本應認識,卻對不上號的臉,接著那臉就像這陣風和她的童年那樣,逐漸回歸虛無。

有東西正在她周身輕輕拍打,仿佛巨犬的舌頭,又仿佛淺灘的波浪,搖曳不定,卻令人安心。安妮試圖睜開雙眼,可眼皮卻重逾千鈞,她改為將目光透過眼瞼,看到了她的房間——除非那不是她的房間,但很相似,只是墻壁早已坍塌,一道紅光順著接近天花板處的大洞湧入,嚇得她不敢細看,而在身側——借由眼角的余光——她看到房門洞開,一個不該出現的人,一個她無法直視的人,正越過那扇門。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醒來,仍是在噩夢之中。

她更努力地嘗試,強迫兩眼睜開,想搬開夢境之墻步入現實。可當她這麽做時,卻再次回到了房間裏,紅光變得更強,房門開得更寬,那陰影已經步入房間。她覺得周身皮膚刺痛,好似被毒蠍爬遍全身,她又一次醒來,一切周而復始……

她坐起身,聽到有人在尖叫,接著她花了些時間才明白過來,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她抓著樣式古怪的床單,胸口起伏不定,祈禱這次真是夢境的終結,而非噩夢的又一場詭計。她感到腿上中箭處傳來的痛楚,隨即帶著殘留的恐慌張望四周。她先前醒來過,不知道她在哪兒,想不起任何事。現在逐漸清醒過來,自己此刻身在的正是那個熟悉的地方,只是因反反復復的夢境才變得怪異離奇。可當她仔細打量著房間時,它卻又不那麽熟悉了。

夢中的拍擊聲轉為幾碼遠處壁爐中的爆裂聲。厚重的織錦窗簾掩蓋著窗欞,讓她弄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有張狼皮平鋪在地板上,火爐旁有一副織機和一張矮凳。除此之外,只有一扇以鐵皮加固的木門。

她掀開床單,發現身上穿著一件飾有琥珀、紋著金色玫瑰的長袍。她拉起袍子,能看見腿上纏著繃帶。她覺得通體清爽,似乎有人幫她擦洗過,身上還留有丁香花的氣息。

安妮又躺了一會兒,試圖回憶起發生的事。她記得逗留摔倒了,而那之後的記憶幾乎全都和幻象混作一團。

不管找到她的是誰,都不可能是寒沙騎士。他們從沒表現出俘虜她的興趣,更別提為她洗浴和包紮傷口了。

她試著把腿跨過床沿,小心地踏上石制地板上的那條毛毯。她的傷腿承重時隱隱作痛,但還不至痛到無法行走,她一瘸一拐地走向窗戶,把那條織錦推開。

窗外暮色盎然。夕陽已逝,可點綴著金黃與銅綠的深紫色雲彩依然橫亙於東方天際。細雨落下,令厚厚的窗玻璃蒙上霧氣,觸感冰涼。平原或是牧場綿延至遠方某片林地的陰霾,而這一切仿如一張方才繪畢便被水漬浸染的油畫。

她放下織錦,搖搖晃晃地走向門邊。它和預期的一樣上了鎖。她嘆口氣,回身去檢查房間的其余部分,可眼角突然晃動的影子讓她後退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