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歌唱的死者

裏奧夫瞪著空空如也的羊皮紙,不寒而栗。

他平常是不會被這種東西嚇到的。

他從小就能在腦海中聽到音樂:並不只是他聽過的那些,還有他自己想象出來的。這些音樂也不僅僅是曲子,還有和聲唱詞,對位旋律以及和弦。他能在腦中編寫出一首五十種樂器演奏的交響曲,還能聽到每一種樂器的音色。寫下樂譜只是事後的錦上添花,只是為了和那些不夠幸運的人分享而已。

但如今他對潛藏在顱骨裏的音樂心生畏懼。每次他試圖思考那些禁忌的調式——就是他尚是羅伯特的階下囚時發現的——都會全身不適。既然連直面疾病的能力都沒有,又如何尋找解藥呢?

“我昨天晚上見到我媽媽了。”在他身後,有個輕柔的嗓音說。

他震驚地轉過身,只見梅麗正在幾步遠處盯著他。

“是嗎?”他問道。當然了,梅麗的母親已經死了,不過總有些人會時不時看見死去的人。

“她在井裏,”她確認到,“後花園的那口老水井裏。”

“你不應該在那兒玩,”他說,“那裏很危險。”

“我沒在玩。”女孩輕聲道。

你當然沒有,他悲哀地想。從那時起你就再也不玩耍了。

這並不是說她過去也很喜歡玩,但從前的她身上還有那種小女孩特有的氣質。

“你媽媽說了什麽嗎?”

“她說她很抱歉,”梅麗說,“她說她忘記了很多事。”

“她肯定很愛很愛你,所以才會來見你。”他說。

“他們的活動比以前自由了,”她說,“是那曲子的作用。”

“我們一起創作的那首曲子?寫給羅伯特親王的那首?”

她點點頭。“他們現在就在那邊唱著呢。”

“你是說那些死了的人?”

“他們唱啊唱啊,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唱。”

裏奧夫把一只殘廢的手抵在額頭上。“他們在歌唱,”他喃喃道,“這是怎麽了?”

“為什麽幽靈們唱歌會讓你這麽不開心?”

“不是這麽回事,”他柔聲道,“不是他們唱歌本身有什麽不對。但我覺得這首歌有問題。”他擡起雙手,“你還記得我能用這雙手彈奏哈瑪琴的時候嗎?”

“記得,”她說,“護法把你的手弄壞了。”

“沒錯。”裏奧夫說。光是想到那時的痛楚就讓他心驚肉跳。“而且過了很久也沒有痊愈,不過現在傷已經好了。整個世界有件東西被打破了:就是區分生存與死亡的那樣東西。我們的歌讓情況更糟糕了,而且我覺得他們的歌——就是你聽到他們在唱的那首——正在讓情況維持在糟糕的狀態。他們在阻止世界痊愈。”

“你的手沒有長好,”她說,“你還是沒法彈哈瑪琴。”

“的確如此。”他承認。

“那要是世界痊愈了,卻沒恢復正常呢?”

“我不知道。”裏奧夫嘆了口氣。

她看著那張空白的紙。“所以你就想創作一首能治好世界的曲子?”

“對。”他說。

“它能治好我嗎?”

“希望如此。”

她走過來,靠在他身上。“我很不開心,裏奧夫,”她傾訴道,“我總是很不開心。”

“我知道。”他說。

“我知道我能幫你,可我每次想彈奏點什麽的時候,都會傷到別人。”

“我知道。”

“不過我會唱歌給幽靈聽,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我偶爾還會用很輕的聲音給他們彈曲子。比如在水井邊上。”

“這能讓你開心起來嗎?”

“不能。可這能讓我的不開心好過點兒。”

那天早上的雨水將豪德沃普恩鎮洗滌一新,鵝卵石和磚瓦仿佛剛剛鋪就。這兒原本就是個幹凈整潔的小鎮子,可今天就像是被重新粉刷過一般,房屋上黃色和銹紅色的裝飾、街面水坑映出的青空、鐘塔的銅制屋頂都顯得格外清新。阿特沃的莊園離鎮子很近,裏奧夫喜歡去鎮子裏,特別是有愛蕊娜陪同的時候,後者盡管從小就沒有走出過威斯特柏姆方圓五裏格以外,卻好像認識鎮上的每一個人。他喜歡看著她為了水果、魚和肉討價還價,也能從她脖頸的曲線和皮膚緊繃程度判斷出她何時準備掏錢付賬。

他喜歡這兒的種種細節,喜歡那些魚兒和花朵,尤其是手掌形狀的門環,喜歡屋頂的那些風向標,有些像是旗幟,另一些則像鶴和龍,但他還是最喜歡手掌形狀的那種。

而且他喜歡寬帽兒——位於鎮中央的那座繁忙的大型酒館。本地酒客和來往的旅人總讓這裏充滿生氣,而且總有一兩個路過的吟遊詩人想在這兒學幾首新曲子。

他需要莊園裏的安靜時光,可他也需要這裏——需要與人交流。尤其是在那天早上,他和梅麗交談過以後。

於是他們三個在寬帽兒酒館找了張空桌子,然後有著一頭紅發和燦爛笑容的女侍應珍為他們端上了啤酒、用葡萄酒和黃油烹制的貽貝,還有些配餐的大塊硬面包。裏奧夫覺得自己開心了些,但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和眾人問好的愛蕊娜像珠寶般熠熠生輝,梅麗也至少吃了點貽貝,抿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