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算命師(第3/4頁)

看到他將近二十歲那一年,在米蘭街上猶豫地停下腳步,而後一個俯沖,沖向一輛快速奔馳而來的吉普車車頭,奔向這一場意外,如信教者奔向至高真理的光輝。

看到他在醫院裏悠悠醒來,無人陪伴在側,因為沒有保險賠付,很快被趕出病房。

收養他的人許多年前因為車禍去世,同樣的遭遇還發生在所有與他關系親密的人身上,無論朋友、同學,還是鄰居。

稍微深入到霍金生命裏的人都不得善終,不得長久。

這是不是他對人世既不防備,也不計較的原因?

狄南美擡頭看看霍金,這有著深深法令紋的小個子男人站在廚房裏,頭頂上有一盞終日開著的暖燈。他靜靜聽著狄南美毫無感情變化的敘述,偶爾聳聳肩表示認同或驚奇,僅此而已。

這些都是過去。

過去雲淡風輕,如同一個故事,無關緊要。

我的未來是什麽?

狄南美輕輕嘆口氣,雙手按上那水晶球,有白色明亮光芒從她手底下溢出,照亮整個屋宇,隨即又暗淡。她向霍金點點頭,說:“你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那神色中甚至有溫柔。

霍金對這美好的宣言仿佛沒有做好任何心理準備。

“其他人不是這樣說的。”

“其他人說什麽?”

“他們一樣猜中我的前半生,而後說,我很短命。”

每一個算命師來到利宅,臨走的時候都會應利先生的要求,簡略為霍金說上幾句。

這是霍金提出的要求,他願以全年的薪酬作為交換——他知道主人請來的算命師大都身價高昂。

利先生欣然同意,但每個月工資照發。

無一例外,算命師們發現,霍金人生的脈絡和走向都和利先生有驚人的相似,簡直像共同履行一個和命運簽署的合同,條款非常不公,執行起來還霸王之至。

狄南美是唯一不走尋常路的那個。

面對霍金的質疑她毫無慍色,只是拂一拂袖,料理台上的東西如來之突兀,瞬息間無影無蹤,她跳下來,在霍金的手臂上搭一搭:“本來呢,你是很快要死的,不過別擔心,有我在,你呀,就是想死都死不了呢。”

她拍拍胸膛,很豪氣地翻著白眼,如此說。

霍金神色如常,既不驚喜,也不意外,只是點點頭。

此時已黃昏,天外殘陽余色如暗金,利先生的晚飯要在一小時後準備好。

主菜是小牛腰肉,配新鮮蘆筍清湯,甜點是提拉米蘇,今天利先生忽然有點嗜糖。

之後,她如舊會見算命者,今天的這個來自遙遠的羅馬尼亞,是神秘的吉普賽世界裏最負盛名的流浪者先知。

對於命運,利先生仿佛一直在期待誰能給出一個與眾不同的答案。

利宅會客室整體風格華貴張揚,黃金墻紙熠熠生輝,客人的座椅以整幅豹皮覆蓋,紋路如生,咆哮欲出,布置色調如此張揚暴烈,仿佛在和主人的心境做最強烈的反比。

晚飯後,利先生便獨坐東北角上她專用的單人椅上等候。穿一件寶藍色的希臘式長袍,膝蓋上覆軟毯,搭在外面的一雙手修長有力,骨節突出,充滿力量感,和養尊處優四個字搭不上關系,更不像美人的手。

她身邊的小幾上放了一杯咖啡,喝到第三口,加了第二塊糖,這舉動很罕見,就像她臉上輕松愉快的表情一樣。

利先生不是樂天派,從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這樣的人對世情不容易失望,壞處是面對任何狂喜也都難以滿足。

也許除了某時某刻,對某人。

可惜那一切那一刻過去經年,迅疾如閃電,恍惚永不復返。

咖啡喝到一半,下人通過隱藏在小茶桌下的門禁系統輕聲通報,先知到了。

利先生擡一擡手,會客室通往大廳的門應聲而開。

來人著黑袍,個子纖細輕靈,頭臉包裹嚴實,露出瞳仁一色,無眼白眼黑之分,沉寂如永夜或塵封的書卷封面,仿佛是一個在黑暗中萬劫不復的瞎子。

但他明顯可以視物,徑直走到利先生前大約數米的客位坐下,眼球微微轉動,幅度非常小,卻像把周圍事物都已經打量完全。

“你要問什麽?”

他,其實是她。嗓音低沉嘶啞,但聞之仍是女人的腔調。

利先生輕輕說:“未來。”

和這位先知相比,她有一雙太美的眼睛,明如秋水,蘊如深潭,無絲毫瑕疵。如果非要說兩者之間有什麽可相提並論之處的話,那就是同樣沒有喜悅或悲哀,沒有任何值得紀念與慶祝的情緒流露。

垂一垂她幽黑的睫毛,利先生重復道:“未來。”

吉蔔賽人舉起手,如同擦拭一副看不到的眼鏡般,在自己眼前緩緩來往擺動,而後放下。

凝神思考,許久,又重復一次剛才所做的動作,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