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倆緊緊拉著手,幾乎不敢呼吸,就好像只要不動彈,就能讓那些大樹不發現我們。斯賓多河繼續從我們身邊流過,穿過樹林,輕輕吟哦。河水如此清澈,我甚至能看到水底的沙礫,黑的、銀灰的、棕色的,跟磨平的琥珀和石英混雜在一起。陽光重新又照耀下來。

這裏的林心樹不像在山頂那樣,會長成巨大、沉默的參天柱子。它們還是很粗,但只有橡樹那麽高;它們的樹冠範圍很大,滿是糾結在一起的枝條,還有灰白色的春日花朵。幹枯的金黃色葉子鋪滿樹下的地面,這是去年秋天落下的;而在落葉之下,飄出一股淡淡的葡萄酒一樣的氣味,來自去年掉落的果實,並不難聞。此情此景,讓我的肩膀總是不自覺想要放松。

這些枝葉之間,本應該有無數鳥兒歌唱,還有小動物采摘果實,然而這裏籠罩著一份怪異的寧靜。河水繼續輕唱著流淌,此外再沒有別的動靜,再無其他活物。甚至連那些林心樹,看上去都一動不動。一陣風吹來,吹動葉子,那些樹葉只是懶洋洋地嘟囔一陣,就靜默下來。河水漫過我的腳掌,陽光從樹葉之間照在水面上。

我終於跨出一步。樹裏並沒有跳出任何東西,也沒有鳥兒驚叫。我又邁出一步,然後第三步。河水溫暖,投射下來的陽光還足夠強,能讓我背後的亞麻布衣開始變幹。我們在寂靜裏行走。斯賓多河引領我們,沿著略顯曲折的路線,在樹木之間,在它們的環繞下前進,直到河水湧入一座小而寧靜的水潭。

水潭對面長著最後一棵林心樹:樹幹粗大,比任何其他的樹都高,在它前面,有個綠色的土丘拱起,上面落滿了白花。土丘上躺著黑森林王後的身體。我認出了她在石塔裏穿過的白色喪服:她還穿著那件衣服,或者說,殘留的部分。原本長且直的裙子已經破爛,側面撕開了口子;衣袖也大半被腐蝕。她兩只手腕上的珍珠手鐲,也被古老的血跡染成棕色。墨綠色的頭發披散在土丘側面,跟大樹的根系連接到一起。那些根也爬上土丘,像長長的棕色手指,輕輕環繞她的身體,把她的腳踝、大腿、肩膀和咽喉全都箍住;它們也貫穿她的頭發。王後雙眼緊閉,在做夢。

要是還有阿廖沙的劍,我們或許可以用劍襲擊她,穿透她的心臟,把她釘在地上。也許那樣就能殺死她,在此地,她法力的源頭,刺入她的本體。但那把劍已經不在。

薩坎取出他殘留的最後一點兒火焰之心:紅金色的魔藥,饑渴地在玻璃瓶中躍動。我低頭看看它,沒說話。我們來,就是為了結束這一切,就是要燒毀黑森林;而這裏,就是黑森林的黑暗之心。她就是那顆心。但當我想象把火焰之心倒進她身體裏,看她的肢體拍打掙紮——

薩坎看了一眼我的臉,說:“你回瀑布那裏去吧。”他想讓我免受這份折磨。

我搖頭拒絕,我並不是不忍心殺死她。黑森林王後該死,該感受一下恐懼:她自己就在播撒恐懼和死亡,煽動它們,擴散它們,永無饜足。卡茜亞在林心樹下的無聲呼喊,馬雷克的臉,赤誠真摯,卻被自己的母親殺死。我媽媽在小女兒帶來一圍裙黑莓時的恐懼,只因為黑森林甚至不會放過小孩子。波羅斯納的空房子,斷壁殘垣,一棵貪婪的林心樹籠罩全村。還有巴洛神父,他的身體被扭曲成嗜血的怪獸。瑪麗莎幼小的聲音,叫著媽媽,卻要面對母親被刺穿的屍體。

我痛恨她,想看她被燒毀,像那麽多受到邪魔侵蝕的人被燒時一樣,他們只是被她控制。但想要做出殘酷的事,感覺就像是無盡輪回中的又一個錯誤抉擇。古老石塔中的人們曾經把她困在石墻內,後來被她全體滅絕。她喚醒黑森林,還想要吞噬所有人。現在我們又要把她投喂給火焰之心,讓這一汪閃亮的清流裏灑滿灰燼。這一切看起來都不對,但我當時又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選擇。

我和薩坎一起蹚過那片水潭。這裏的水沒不過我們的膝蓋,我們腳下的小圓石非常平滑。靠近了看,黑森林王後的樣子甚至更加奇特,不像是活的。她的嘴唇張開著,但胸部看上去並沒有起伏。她甚至可以是用木頭雕刻出來的。她的皮膚表面有那種縱紋,就像是豎向劈開,然後表面磨平的木柴,有深淺相間的紋路。薩坎打開瓶子,快速點了一滴火焰之心在她嘴裏,把剩余的全灑在她身上。

她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衣服著火,那棵林心樹的根也燃燒起來,她的頭發也起了火,火焰在她周圍,像濃雲一樣騰起,薩坎拉著我迅速後退。她發出嘶啞、狂怒的吼聲。煙火從她嘴裏噴射出來,火星也開始在她皮膚下閃亮,像橙色恒星放出光明,從她體內的一處擴展到另一處。她在根系之間的土丘上掙紮,綠草迅速化為黑灰。大團的煙霧在她身邊、身上翻湧。我看到她體內的肺、心臟、肝臟,像起火房間裏的陰影。那些長長的樹根被燒焦,卷曲著松開,她從土丘上一躍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