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聽從他的建議方面,我做得並不好。

我們騎馬去都城,路上要過一周零一天,我的馬兒一路都在仰脖兒,仰,仰,仰,突然向前闖一闖,把韁繩連同我的胳膊一起往前扯,直到我的脖子跟肩膀都硬得跟石頭一樣。我一直都跟在小馬車後面,寬大的包鐵輪箍在我前方揚起塵土,我的馬兒時不時還要打個噴嚏,停一停。我們還沒穿過奧爾申卡,我就已經一身淺灰,汗水夾著塵土,讓我的指甲下面迅速鋪滿棕色泥垢。

我們在一起的最後幾分鐘裏,龍君為我寫了一封給國王的信。只有短短幾行,寫在廉價薄紙上,墨水也是村子裏借來的便宜貨,特別淺淡。信裏告訴國王,說我是一名女巫,此外就是管他要人。但他還是把信折起來,用刀割破拇指,在邊緣塗了一條血跡,然後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那裏:薩坎,用粗大的黑體字寫的,邊緣像在冒煙。當我把信從裙子口袋裏拿出來,手指觸及字母,就會感覺到濃煙的低語,像是有撲扇的雙翼向我靠近。這是一種撫慰,同時也讓我喪氣,每一天的行程都讓我遠離自己應該待的地方,我本該幫他對抗黑森林的。

“你為什麽非要堅持帶走卡茜亞?”我對馬雷克說,第一天在山腳下紮營時,我最後一次嘗試說服他。當時,我們在一條淺急的溪流邊休息,這是斯賓多河的一條支流。我還能看到龍君的石塔矗立於南方,被落日的余暉染為橙色。“你執意帶人還朝,就帶王後好了,讓我們回去吧。你也看過黑森林,你知道它會——”

“父王派我來,是要處理薩坎被侵蝕的小村姑。”他說,一邊用河水清洗頭和脖子,“他在等我帶她本人回去,或者是帶上她的人頭。你更希望我帶哪個?”

“但是,等看到王後,不就能理解卡茜亞的處境了嗎?”

馬雷克甩掉水珠,擡起頭。王後還是面無表情地坐在車裏,直勾勾地看著前方,暮色漸漸將她包圍。卡茜亞坐在她身邊。兩人都被改變,變得怪異,身體僵直,就算整日旅行,也不顯疲憊。兩人身上都有拋光的木料一樣的光澤。但卡茜亞的頭在回望奧爾申卡和山谷,而且,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帶有愁容,以及生機。

我們一起看她倆,馬雷克站了起來。“王後的命運,也將是她的命運。”他平淡地對我說,然後走開。我生氣地拍了下河水,掬起水來洗臉,小股臟水沿著我的指尖流下。

“你可真慘。”鷹爵說,這家夥毫無征兆就從我身後冒了出來,驚得我潑掉好多水。“有王子陪同前往克拉裏亞,享有女巫和女英雄的盛名。好慘!”

我用裙子擦把臉:“你們到底有什麽理由需要我呢?宮廷裏已經有了足夠多的巫師。他們自己也能看得出,王後根本沒有受到什麽侵蝕。”

索利亞連連搖頭,像是在可憐我——一個傻呵呵的村姑,什麽都不懂:“你真以為這事那麽簡單嗎?國法無情,被邪法侵蝕者,必死於火焰之中。”

“但是,國王還是要赦免她吧?”我說,用的是疑問語氣。

索利亞沒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看看遠處的王後,她現在幾乎已經看不清,只是陰影中一團較為沉重的陰影。他稍後又看看我。“好好睡一覺,阿格涅什卡。”他說,“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說完他去火堆旁找王子了。

這之後,我完全沒辦法睡好,那天晚上,還有隨後的每天晚上。

消息早就傳到前方。我們穿過村莊和城鎮時,人們都放下工作,瞪大眼睛在路邊看我們,但他們不敢靠近,也會把孩子們約束在面前。而最後一天,有好大一群人在等我們,他們聚集在王城之前的最後一個十字路口。

到那時,我已經搞不清楚日期和時辰,只覺得胳膊疼,腰也疼,腿也疼。腦袋最疼,我覺得自己一部分意識被拴在了山谷那裏,剩余部分疲於奔命,在陌生的世界裏尋找著熟悉之物,卻還是覺得茫然失措,一切都如此難以理解。就連那山脈,我生活中永恒不變的群山,現在也都消失了。當然,道理我懂,知道王國裏有些地方並沒有山,但我總以為可以看到它在遠處,就跟月亮似的。每次我回頭看,山形都越變越小,直到最後,它們像呼出最後一口氣那樣,完全消失掉了。四面八方都是肥沃的農田,種滿谷物,像是一直可以延伸個沒完,平整,單調,整個世界都不是我習慣的樣子,看起來好奇怪,這裏甚至沒有森林。

我們爬上最後一座小丘,在最高處,可以看到克拉裏亞巨大的城區,那裏就是王國首都:黃墻的房子,橙色或棕色的屋頂,像大片野花開放在波光閃閃的凡達魯斯河岸,而在城區正中的,就是紮默奧拉宮,國王的紅磚城堡矗立在高大的石基上。它比我想象中的任何建築都更加龐大:龍君的石塔比王宮最小的哨塔還小,而這裏看上去至少有數十座哨塔直插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