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後四天,我都沒有再見過龍君。我一直待在廚房,從早忙到晚:我在那兒找到幾本烹飪書,正在逐個試做裏面的菜式,瘋狂努力,要成為前所未聞的絕頂廚師。食品庫裏材料很多,浪費一點兒我也不在乎。如果做出來的不好吃,我就自己吃掉。我按照那條提示來做,每次正好提前五分鐘把飯送到,而且把盤盞全都蓋起來,快去快回。我到達時,他每次都不在,所以我很滿意,也沒聽到他有什麽抱怨。我房間的一個箱子裏有些家織布衣物,多少算適合我——我膝蓋以下的雙腿和手肘以下的胳膊都會露出來,而且我還要自己把它們纏在腰間,但我已經整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並不想取悅他,但同樣不想讓他對我做那種事,不管那咒語到底是什麽。它都讓我一晚上做夢,能嚇醒四回,每次都感覺利倫塔勒姆這個詞兒就在我唇邊,感覺到它粘在我嘴裏,像是賴著不肯走那樣,而他滾燙的手還貼在我的胳膊上。

恐懼和辛勤工作也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可以排遣孤單。它們都勝過孤獨,還有更深一層的恐懼:我將有十年見不到父母的事實,我再也不能住在自己家裏,再也不能在樹林裏自由奔跑,不管龍君的女孩們到底經歷過何種異變,都會慢慢降臨我身上,最終把我變得面目全非。至少,當我在爐膛前揮汗如雨,忙著切切拌拌時,我不用考慮所有這些麻煩。

過了幾天,當我意識到他不會每頓飯都來對我使用那可怕的咒語之後,我不再瘋狂研究廚藝。然後就發現,我已經無事可做,就算是努力找活兒幹也沒用。盡管石塔很大,卻並不需要打掃:不管是角落還是窗台,全都纖塵不染,甚至連那幅鑲金巨畫的線條也不例外。

我還是不喜歡自己房間裏的地圖裝飾畫。每到深夜,我都覺得會聽到裏面傳來輕微的汩汩聲,就像流水傾瀉到街溝裏,白天,它就特別神氣、特別紮眼地盤踞在墻上,試圖誘使我看它。對它怒目很久之後,我跑到樓下,倒空了地下室的一口袋蘿蔔,拆開縫線,用口袋布把畫罩了起來。它的金邊和壯麗的畫面被蓋住之後,我的房間馬上感覺舒服多了。

那個上午剩余的時間,我都用來俯瞰整座山谷,覺得好孤單,想家想到心痛。這是個普通的工作日,地裏有忙著收獲的男子,河邊有洗衣的婦人。甚至連那片黑森林,看上去都讓我有些安心,那麽浩大狂野,無法穿透的烏黑一片:至少它永恒不變。一大群屬於萊多姆斯科村的綿羊在谷地北端山腳下的坡地上吃草,它們看上去像是一片悠遊的白雲。我看了會兒它們這些自由自在的家夥,哭了一小下,然而傷心也是有限的,到了中午吃飯時,我已無聊得要命。

我家不算窮,也不算富。家裏有七本書,我只讀過其中四本,我這輩子幾乎每一天,在野外的時間都比室內更長,雨天和冬天也不例外。但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太多別的選擇。所以,那天下午送飯到書房之後,我到書架前看了看。我拿本書看看,肯定不會有什麽不便。其他女孩一定也拿走過書籍,因為每個人都說:她們結束了這裏的勞役之後,全都博覽群書。

我大著膽子走到一面書架前,抽出一本幾乎是在呼喊著讓我觸碰的書:它裝幀極美,外皮是光亮的小麥色皮革,在燈光下泛出微光,色澤豐滿誘人。一把它拿下來,我就開始猶豫,它比我們家任何一本書都更大更厚,封面上還有漂亮的金絲圖案。但上面並沒有上鎖,我把它帶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多少有一點點負疚感,於是試圖說服自己:這種感覺本身才是真的傻。

我打開書,更加覺得自己蠢,因為我根本就看不懂它。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看不懂,不是不認識字,也不是搞不懂字面意思——我的確每個字都認得,也知道每句話在說什麽,至少前三頁如此,然後我就停下來,開始納悶,這本書到底想講些什麽?我回答不出,完全不知道自己剛讀完的是什麽東西。

我折回開頭,又試了一次,這次我又覺得自己開始懂了,每句話都好有道理——簡直精辟到不行;它給人一種窺見了真理的感覺,就好像在解說某種我在內心深處一直明白,卻無法說清楚,還有我從來不懂得的,講得非常清晰平易。我當時滿意到連連點頭,進展極好,這次我撐到第五頁,再次意識到,我根本無法向任何人說清第一頁講過什麽,就連剛讀完的那一頁,也是一樣說不清。

我憤憤地瞪著那本書,再次打開第一頁,開始大聲朗讀,一字一頓。這些詞兒像是會唱歌的小鳥一樣從我嘴裏飛出,感覺特美,像蜜汁果脯一樣甘甜。我還是沒辦法在腦子裏跟上書中的思路,但我繼續朗讀,如夢似幻地繼續,直到房門突然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