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曼的模特

你不必認為我發瘋了,艾略特——很多人的怪癖比我稀奇得多。奧利弗的祖父不肯坐汽車,你為什麽不嘲笑他?我討厭該死的地鐵,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再說乘出租車來這兒不是更快嗎?要是坐地鐵,咱們還得從帕克街一路爬坡走上來呢。

我知道我的神經比去年你見到我那次更緊張了,但你也沒必要把我當病人看吧。原因數不勝數,老天作證,我想我還能保持神智健全就很幸運了。為什麽非得追根究底呢?你以前沒這麽好打聽呀。

好吧,既然你這麽想知道,我也看不出有什麽不能說的。也許早該告訴你了,因為你自從聽說我和藝術俱樂部斷絕來往,對皮克曼敬而遠之,就一封接一封給我寫信,活像個著急上火的老媽子。現在他失蹤了,我才偶爾去俱樂部坐一坐,然而我的精神狀態可大不如前了。

不,我不知道皮克曼到底遭遇了什麽,也沒有興趣猜測。你也許會認為我和他絕交那档子事還有什麽隱情——對,那正是我不想琢磨他究竟去了哪兒的原因。警察愛怎麽查就怎麽查吧——考慮到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化名彼得斯在老北角租下的那個地方,我看他們只怕什麽也查不出來。我都不敢說我肯定還能找到那兒——當然不是說我真的會去找,哪怕大白天的也不行!對,但我確實知道,不,很抱歉我真的知道,他為什麽要租那個地方。別著急,我會說到的,我認為你也會理解先前我為什麽沒有告訴警察。他們會要我帶他們去,但就算我知道怎麽走,也絕對不可能再去那兒了。那個地方有某種東西——現在我不但不敢坐地鐵,甚至(你盡管嘲笑我好了)連地下室都不敢去了。

我希望你知道,我和皮克曼絕交可不是因為裏德博士、喬·米諾特或博斯沃思這些喜歡大驚小怪的老正統和他絕交的那些愚蠢理由。病態的藝術風格嚇不倒我,一個人擁有皮克曼那樣的天賦,無論他的作品有什麽傾向,我只會覺得能認識他實屬我的榮幸。波士頓從未誕生過比理查德·厄普頓·皮克曼更出色的畫家。我起初是這麽說的,現在依然這麽說,他展出《食屍鬼盛宴》時,我的態度也絲毫沒有動搖。你應該記得,米諾特就是因為這幅畫才和他斷絕來往的。

你要知道,一個人必須深諳藝術之道,同時對大自然有著深刻的洞察力,才有可能繪制出皮克曼那樣的作品。隨便哪個雜志封面畫手都能胡亂潑灑顏色,然後稱之為夢魘或女巫集會或惡魔肖像,但只有偉大的畫家才能繪制出真正嚇人和猶如活物的作品。這是因為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懂得恐怖的解剖結構和畏懼的生理機制——知道什麽樣的線條和比例與潛在的本能或遺傳而來的恐懼記憶有所聯系,會使用恰當的顏色對比或光影效果激起休眠的奇異感覺。我不必告訴你富塞利的真跡為何能造成戰栗,而廉價的鬼故事封面畫只會逗得我們大笑。那些人捕捉到了某種超越生命的東西,而那些作品允許我們也窺見了短暫的一個瞬間。多雷曾經擁有這個能力。斯密擁有。芝加哥的安格瑞拉也擁有。而皮克曼做到了前無古人的程度,我向上帝祈禱,希望同樣後無來者。

請不要問我他們究竟見到了什麽。你也知道,就一般性的藝術而言,以大自然或活模特為藍本而描繪的生機勃勃、會呼吸的作品,與小角色商業畫手在光禿禿的工作室裏按教條制造出來的東西,兩者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唔,應該這麽說,真正的怪異藝術家能看見某些幻象,以此充當他的創作原型,或者從他所生活的幽冥世界召喚出他心目中的現實場景。總而言之,他的成果與欺世盜名者的貧瘠幻夢完全不同,就像實物模特畫家的創作與函授學校諷刺畫家的粗制濫造之間的區別。假如我見過皮克曼曾經見過的東西——還好沒有!來,咱們先喝一杯,然後再繼續往下說。天哪,要是我見過那個人——假如他還算人類的話——見過的東西,我肯定不可能活到今天!

你應該記得,皮克曼的專長是面部。我不認為戈雅以後還有誰能把那麽多純粹的地獄元素塞進一副五官或一個扭曲的表情。在戈雅之前,你只能去塑造了巴黎聖母院和聖彌額爾山那些滴水獸和畸形怪物的中世紀藝術家裏尋找這種人。他們什麽稀奇古怪的都敢相信——說不定他們真的見過呢,因為中世紀有過一些詭異的時期。我記得你離開前的那年自己也問過皮克曼,想知道他那些概念和幻象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他給你的回答難道不是一聲陰森的大笑嗎?裏德和他絕交的部分原因就是那種笑聲。如你所知,裏德當時剛開始涉獵比較病理學,滿嘴華而不實的所謂“專業知識”,成天討論這個或那個心理和生理表征的生物學或演化論意義。他說他一天比一天厭惡皮克曼,到最後甚至感到恐懼,因為這個人的五官和表情都在逐漸朝他不喜歡的方向改變,簡而言之就是非人類的方向。他時常談論飲食,說皮克曼的食譜肯定極其反常和偏離正軌。假如你和裏德有通信往來,我猜你大概會對裏德說,是他自己讓皮克曼的繪畫影響了他的精神或激發了他的想象力。我知道我就是這麽對他說的——但那是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