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誅心

深夜,營帳中只聞蟲鳴。

紀雲禾在簡易搭鋪就的床鋪上靜靜躺著,黑暗之中,她睜著雙眼,似在發呆,又似在透過頭頂的營帳仰望外面的漫天星河。

忽然間,旁邊的蟲鳴稍稍弱了一些,紀雲禾心中有了猜測,道是林昊青找上來了。

她知道,林昊青既然來,便不會不按她說的做。所以旁邊營帳裏發生的事,她不用看,不用聽,卻仿佛已經看在眼裏,聽在耳中。

她有些心疼。甚至感覺自己這樣的做法,對長意來說有些殘忍了。

但,沒有退路了。

夜依舊寧靜著。

越是在這樣好像有什麽要發生的安靜夜裏,關於過去的回憶,越是不可控制的在紀雲禾腦中冒了出來。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時候,倉皇的,顛沛流離的父母帶著她走過的逃亡路,還有稍微清晰一些的馭妖谷中的日子……例如,林滄瀾第一次給她喂毒的那天。

那並不是個明媚的日子,林滄瀾叫她去了他的房間,未等紀雲禾說一句話,一旁的卿舒便捏開了她的嘴,往她嘴裏丟了一顆藥丸,然後一擡她的下巴,便讓她將藥丸吞了進去。

那時迷茫,她並不知道被喂了什麽,只呆呆的看著林滄瀾與卿舒。

他們兩人也極度關注她,房間靜了許久,紀雲禾剛開口想問吃了什麽,卻忽覺心頭傳來一陣絞痛。

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毒藥的厲害。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疼得在地上打滾,林滄瀾和卿舒卻並不關心,只搖頭說著可惜了。

那一夜她在劇痛中度過,她熬了整整一宿,林滄瀾與卿舒一直在旁邊看著她,仿佛是在等待她什麽時候會死去。現下想來,那一夜與今夜,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是那時候是身體痛到了極致。而現在,卻是難耐心疼……

後來,卿舒在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又給她喂一顆丹藥,她便好了起來。卿舒當時還說,她是第一個。

紀雲禾直至現在也不明白卿舒當時說的第一個是什麽,但現在的紀雲禾覺得,這世間能讓她這般心疼的人,長意,約莫也是第一個吧。

旁邊又傳來一聲輕響。

這聲動靜有些大了,似驚動了士兵們,外面傳來了士兵的聲音:“鮫人那邊好像有動靜,去看看。”

紀雲禾一掀被子,這才坐了起來。

忽然之間,營帳外倏爾閃過一道透藍的光,緊隨著光芒而來的,一陣清脆的冰裂之聲!

宛如是冬日湖邊,那冰封的湖面破裂之聲。聲音未落!一道冰錐徑直刺破紀雲禾的營帳,外面火盆裏燃燒的篝火似被突然從地裏長出的冰錐推翻,火盆翻滾,將林間地上的地上的枯木引燃,一時火光大作,將刺入紀雲禾營帳內的冰錐映得光華四變。

紀雲禾還未出營帳,便聽見外面士兵吼了起來:“鮫人跑了!鮫人跑了!”

外面的兵馬混亂的聲音,混著朱淩的叱罵與姬成羽冷靜的安排,將這林中的寂靜徹底打破。

而便是在這慌亂不已之際,紀雲禾卻倏爾笑了出來,一個在她臉上,難得稱得上明媚的笑容。

她想了想,自吞了這毒藥之後,她這一生,開心笑起來的日子,還沒有遇見長意這兩月來得多。

長意走了,不再被她拖累。

可喜可賀。

紀雲禾又重新坐了下去,及至此刻,她方才做到與長意告別的時候說的那三個字——“不畏懼”。

至少,在長意還在的時候,她尚且畏懼一件事,若是長意不走,那就壞了。

現在,這最後一件事,她也做成了。

這世間,終於再無任何事可以讓她害怕了。

她此念方落。忽然間,營帳簾被一人拉起,紀雲禾倏爾心頭一緊,以為是長意又回來找她了,但擡頭一看,卻是姬成羽。

姬成羽站在營帳門邊,影子被外面的火光拉長,延伸到紀雲禾腳下。

他看著紀雲禾,臉上溫和的笑容微微收斂了起來:“鮫人跑了,你身為馭妖師,何以安坐於此?”

這個姬成羽,到了現在也沒有大聲呵斥她,看來是很有禮數教養了。

紀雲禾也冷靜的看著他,道:“鮫人妖力高深莫測,他跑了,便沒有人能追得上。”

“你聲稱已將鮫人馴服,而今鮫人逃走,公主追究下來,你可知會有何結果。”

紀雲禾想了想,故作愁悶的搖頭嘆息:“我約莫是沒得救了吧。只是連累你和少將軍挨罰了。”

紀雲禾口頭上雖如此說,但她心裏清楚,今日來的這兩人,在國師府與朝廷當中,身份絕不會低,看他二人的行事做份,便能推斷個一二。順德公主便是再霸道,國師府和高官武將之子,怕是也不能說殺就殺。

見紀雲禾如此,姬成羽顯然已無話可說。他放下門簾,轉身離去,外面又傳來他沉著命令的聲音:“著一隊人馬,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