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7頁)

曹敬盯著杜雲娟,他突然意識到她不光在冬天,哪怕在夏天也穿著長袖,這讓他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前因後果,他在那個家裏看到的東西,這些信息串聯在一起,揭示出一個事實:

“你舅舅一家是練長生功的。那你……”

“你也知道長生功這件事啊。”杜雲娟失聲大笑起來,“沒辦法,他們因為我不信而折磨我,說我是邪魔附身,來引誘他們偏離正道。一邊逼我走上‘正道’,一邊又把我身上所有的錢都拿走,去買那些蠱惑傻子的玩意兒。我沒東西吃,沒辦法睡覺,又要在他們的驅使下給他們幹活,他們稍不順心就用棍子抽我。曹先生,你每次來的時候,我都想向你求救呀!但我如果跟你多說幾句話,被人看到了又要傳出閑言碎語,他們會變本加厲地整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呀。”

曹敬默然無言,他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項圈。

“我為什麽要殺人,我為什麽要折磨他們兩個,原因就是我要報復。父母留給我的錢被他們拿走了,我沒錢上大學,他們也不讓我走,禁止我和任何人說話,我的人生已經被這兩個畜生毀了……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先帶走他們,讓他們活著的時候嘗嘗在地獄裏翻滾的滋味。曹先生,你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嗎?你在裏面和你的女友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在外面聽著。我發現哪怕是你,也比我幸運,過得比我快活……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杜雲娟帶著哭腔的聲音越來越輕,曹敬知道她的理性已經被苦難磨去了。隨著傾訴,她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隨時都可能爆發。

“我知道。”曹敬說,“這種感覺就像是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條路。”

杜雲娟的囈語逐漸止住了,她看向曹敬。

“我曾經感受過那種感覺。”曹敬說,“被折磨得無法思考,陷入了恐懼和絕望的黑洞。不知不覺間,你的思維已經被殺人或自殺的念頭劫持了,眼睛好像失去了焦距。不知何時,眼前只剩下這一個選項,一條路,除了殺人或自殺之外別無他法……只有用這種方式,你才能鑿開現實的冰面,把頭探出去,大喘一口氣。”

曹敬的描述非常感性。

“有點兒像是喝醉了酒的感覺,你的理性和邏輯融化了。如果用理智分析的話,其實可以找到別的出路,找到別的拯救自己的辦法……但你已經無法思考了,只能順應自己的本能,拿起手邊的武器。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你發現自己已經在做,只是一個失神的瞬間一切就發生了。”

如果不是必要,曹敬絕對不想回憶這種感覺。他感覺到自己胃裏有種強烈的嘔吐感,脖子上的項圈傳來了細微的刺痛,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危險狀態。但自己不能在這裏失去控制,他往前走了一步,責任感讓他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身體。

我必須在這裏挽回她。

“必須撐過去。沒有撐過去,你就從理性的懸崖邊上徹底失足了。”曹敬又上前走了一步,“成了……悲劇。”

在這個距離,曹敬在手電筒的燈光下能夠看見杜雲娟身上的許多細節。

她手裏握著的那把尖刀,把她自己的手也割破了,手上的傷口只用紗布簡單地包裹了一下。在杜雲娟脖子的地方,可以看到燒燙的醜陋疤痕。曹敬依稀記得當時只有一面之緣的那個憂傷平靜的藍裙子女生,而眼前這個負了傷、如困獸般的殺人者——他根本無法把兩個身影聯系在一起。

“你怎麽知道這種感覺的?”

曹敬的眼眶濕潤了,他有些猶豫,她會因為自己流下的眼淚而動搖嗎?然後他才意識到,現在自己手裏握著手電筒,她看不見自己的臉。他關掉了手電筒,讓兩人一起陷入黑暗。

眼淚流了下來。

“我……”曹敬深呼吸了一下,“我曾經是個進化者,而且不是普通的進化者。”

“啊……”

“我的能力……是心靈感應。我能感受到他人的想法,他人的感受,體驗和閱讀他們的感情。我本應把這個能力用在理解和幫助他人身上,但我錯了,我受到了懲罰,再也無法回到那個時候……”

曹敬曾經許多次地說出精心打造的謊言,或者說,誘導性的謊言。曾經的曹敬,那個內向安靜的少年,曾經以為自己覺醒後的能力只是窺探他人的夢境。然而他當時不知道,這僅僅是自身真正能力的附帶作用,而當他真正理解自身所具備的能力後,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力量將為他帶來的副作用。

面具如同冰層般破碎,曹敬在黑暗中感受到久違的自由,終於說出來了。哪怕只有這一個聽眾,他此刻也把自己身上背負的秘密分享給了她。

“我知道殺人和自殺是什麽感覺,我曾經體驗過。我曾被憤怒驅使,犯下了大錯。”曹敬喟嘆道,“我如果能拯救你就好了。但我現在只是一個廢人,如果在這之前的一年裏,我能聽見你的聲音……哪怕一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