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兄弟(上)

院外夜色深沉,房內光線昏暗,醫療器械的電子音嘀嘀作響,如同舊式的時鐘,催促人們的歸去或是歸來。

屋角陰影中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厚重的墨綠色窗簾,在內循環通風系統的吹拂下輕輕搖擺,沒有貓走過,卻像有一只貓走過。

很長一段時間的寂靜,就像是人類思維中忽然出現的空白,不知道具體的分與秒,只知道存在並且漫長。

然後從那片陰影中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不,這裏不是我的家,你忘了,我們的家在山背後,離修身館有四公裏路,那裏沒有霓虹燈,沒有這麽大的私家湖泊,也沒有幾百個愚蠢的大兵充當保鏢……這裏只是你的家,是聯邦給你修的活死人墓,冰冷的宮殿。”

封余的聲音就像多年前那樣沙啞冷淡,有一種誰都很難模仿的嘲弄勁兒和輕佻勁兒,聽上去像是一個騎著復古油摩托尖叫於貧乳慘綠少女間的年輕混子,卻又帶著某種盤腿坐在舊月山巔上眯眼看S1棉花糖般風暴的俯瞰酷勁。

病床上的李匹夫安靜地看著墻角的陰影,目光平和而虛弱,回答的聲音卻不知道為什麽,也多了很多嘲諷的色彩,作為聯邦軍神,在這漫長的一生當中,大概也只有在這個人面前,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對等,於是也有了某種自由。

“幾十年不見,大概這也是最後一次見面,我並不想和你重復那些無聊的吵架過程。”

老爺子痛苦地皺了皺眉,有些厭煩地揮手繼續說道:“你選擇最後來看看我,總不會是又來和我爭什麽對錯是非。”

“為什麽不是?”陰影中的聲音響起的很快,帶著一絲令人耳膜有些不適應的尖銳,“你馬上就要死了,我當然要趁著你死之前,把這些事情說清楚,不然你死之後,我找誰說理去?你兒子?還是你孫子?還是說那個天天往自己臉上塗黑鞋油的娘們兒總統?對了老頭子,你覺著那娘們兒總統真以為把自己塗黑了就能顯得更爺們兒?還是說他冒充礦工真的有些上癮?”

雖然看不到墻角陰影中那個人的表情,但可以想像他尖刻嘲弄說出這番話時,五官想來一定非常放松而嘲諷。

“我不想和你說這些無聊的東西。”病床上的老爺子斬釘截鐵中止了談話向這個方向發展的趨勢,雖然他的手臂顫抖的非常厲害,“從七八歲開始爭,我不想到七八十歲還要爭……我都要死了,我想保有不聽你廢話的權力,你如果非要繼續爭下去,那我幹脆去死。”

“別拿死來嚇我,也不用裝死,這個宇宙裏我最了解你,哪怕你只剩最後的一口氣,你那口氣絕對可以支撐著你從床上跳起來,再打我一巴掌。”

封余平靜地坐在陰影中,根本看不到他身體的輪廓,只能通過聲音和窗外淡淡星暉的映照,隱約捕捉到某個存在,當李匹夫淡然說到自己要死的時候,他的坐姿微微傾前,旋即終究又化作了嘲弄。

“必須承認,說到打架鬥毆這種事情,全宇宙裏也沒有誰是你的對手,我也不是,所以我必須和你保持足夠遠的距離,不然你真從床上跳起來一巴掌把我打死,自己卻因為把最後這口氣用掉跟著嗝屁……兄弟同日亡,這種結局顯得太狗血,我不想接受。”

啪的一聲有打火機點燃,照亮墻邊角落,墨綠色的窗簾在暖色火光下似乎變成了被藍色火苗捆綁的彈藥,帽下那張雖然滄桑但依舊年輕的臉一閃而沒,只有煙頭在黑暗中時亮時黯。

“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會來見我最後一面,我是不是應該布置好圈套把你抓住,或者說把你殺死……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我死之後,大概再也沒有誰能對付你。”

李匹夫枯槁的雙手輕輕拂弄著白色的被褥,沙啞而疲憊的聲音在幹癟的胸膛內絲絲回蕩。

停頓片刻後,他艱難地笑了笑,繼續低聲感慨說道:“但我沒有這麽做,因為……就算我布置好了計劃,也不能確定部隊能不能逮住你或者殺死你,另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這輩子已經為聯邦做的足夠多,最後這點兒時間應該有資格過些普通人的生活。”

老爺子望著陰暗角落裏那個紋絲不動的紅色光點,平靜說道:“最後這口氣,我不想和你打架,只想和你說說話。”

“老頭子,你還是這麽自戀。事實上幾十年來你一直活著,可你也沒有辦法整死我。至於你死之後的宇宙,其實比你想像的要精彩的多,你那孫子,懷夫差那個強的不像話的丫頭,還有許樂,說不定都能對付我,問題在於,除了你這種老頑固之外,誰會天天想著對付自己的親兄弟?”

陰影中的男人僵了僵後用力吸了口煙,聲音清淡而嘲弄,隨著煙霧彌漫於房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