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最後的專訪

很長時間,鮑勃主編才艱難地控制住咳嗽,臉漲的通紅,手指微微顫抖將還剩半根的香煙狠狠碾熄在煙缸之中,啞聲說道:“元帥,如果你堅持要把這個故事放進來……我拒絕刊發,至少,我拒絕出自我的手中。”

床上的老人已經到了生命最衰弱的時期,房間裏本不應該有煙霧,但鮑勃和伍德還是沒有忍住撕開了白盒特供三七,開始一根接一根燃燒精神般地拼命啜吸著。

所謂最後的訪問,是為病床上那位老人將來沉沉的黑棺上覆著的軍旗做文字說明,沉甸甸的責任感壓得兩位記者難以負荷,尤其是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後。

這種事情有政治上的風險,但對於鮑勃來說,他很少會考慮風險這種東西,不然當年他也不會針對麥德林議員發出那般強悍有力的指控聲音,可他必須考慮自己的情感,他的情感不允許自己在老人最後的訪問中,寫下那些顏色異常晦暗的東西。

李匹夫疲憊地半倚坐在床頭,臉上深褐色的斑痕沒有什麽光澤,就像是嚴重缺水的植物那般,給人一種時刻會化作灰礫被風吹散的感覺,但老人的臉上一直掛著平靜的笑容,大概早已經看透了生死之間的事,看透了超過生死的事,他望著兩名記者溫和微笑說道:“特區日報是聯邦裏勉強能看的報紙,你們兩個是好記者。”

鮑勃和伍德同時改變了一下坐姿,被軍神親口贊揚自然難免驕傲,卻又難免緊張。

“好記者的責任,不就應該是寫真事兒嗎?”老人笑了起來,沙啞空洞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內回蕩,把彌漫室內的煙霧震的驚擾不寧,“聯邦三十七憲歷最出名的叛國機修師,他確實就是我的親兄弟,這又有什麽不能寫的呢?”

鮑勃向左靠在椅上,兩將手指撐著下頜,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您堅持記錄下這個本來沒有任何人知道的事情,是想替許樂上校分擔壓力?”

蒼老如枯幹樹根般的手,安靜擱在雪白被褥上,清晰的靜脈裏竟快要感受不到生命的流動,老人微笑輕聲回應道:“我這一輩子被聯邦民眾賦予了太多榮耀,但我卻有很多事情一直瞞著他們,將死之時,總會覺得有所虧欠,除此之外,自然也有你所猜測的原因,像許樂這樣不錯的年輕人,不應該被這些上輩的庸俗故事拖累,聯邦需要他,我們,不,更準確地說,是你們以後會很需要他。”

“所以您不惜自潑汙水以減輕整個聯邦對許樂上校的不信任程度?”鮑勃右手舉起鉛筆,認真望著床上的老人。

劇烈的咳嗽聲響起,從床頭那具蒼老身軀內爆發回蕩,如一座千年的鐘,被時間的風無情吹拂,嗡嗡不息。

老爺子艱難擡起手臂,擦拭掉唇邊蘸著的白沫,繼續說道:“我只是想讓聯邦明白一個道理,叛國者的兄長,並不見得是叛國者,那麽,許樂作為叛國者的學生,自然也不見得就是叛國者。”

……

……

“可如果民眾因為這個故事變得更加憤怒狂熱,甚至遷怒至許樂上校,那您的意願豈不是無法落到實處?”

“我相信,聯邦人民會相信我。”

老爺子說道,兩個簡單的相信,代表著他和這片星域數十年之間無人敢置疑的過往滄桑。

鮑勃愣了愣,然後輕輕點點頭,盯著手裏的鉛筆頭沉思半晌後,擡頭認真說道:“我答應您,關於您和您弟弟的故事,我會一字不動地放入專訪之中。”

“謝謝。”

“元帥大人,關於這篇專訪,能不能加入一些民眾很感興趣的事情?”

鮑勃主編又點燃一根白盒特供三七,將小小方方的筆記本擱在膝頭,問道:“比如您的愛好,您的性格,您的退休生活,這些年來您最開心和最傷心分別是什麽時候?要知道已經幾十年了,聯邦新聞界從來沒有挖掘到這部分的內容,東林西林上林三個大區上百億民眾,已經好奇了他們一生的時間。”

“我?我是一個乏善可陳的無味家夥。”老爺子揉著胸口,啞聲笑道:“而且脾氣很暴躁,就像這時候,看見你們抽煙,卻想到自己已經十年沒有抽過一支煙,便覺得無比憤怒。”

鮑勃主編笑了笑,卻沒有放棄一位優秀新聞從業者化身為崇拜者難得的提問機會,好奇問道:“您這輩子記憶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麽?是不是當年駕駛M37殺死帝國皇帝的那瞬間?”

“當然不是。”李匹夫眯起眼睛,望著空間裏飄蕩著的煙霧,說道:“那只是一場戰鬥,和我這輩子參加過的無數場戰鬥,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老人緩緩低頭,看著正在不停記錄的兩個人,花白的眉毛忽然挑了起來,沙啞說道:“我這輩子記憶最深刻的瞬間是在帝國,我抱起面前的那個嬰兒時,剛好有風把硝煙砍散,陽光漏了進來,直直照在小丫頭的臉上,她漂亮孱弱的……就像一朵剛剛吹開瓣兒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