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日記與戰爭

棕褐色的粗制小牛皮外套,植物纖維紙的內頁,是一個日記本。這個日記本隨著那個曾經年輕驕傲堅毅溫和的帝國軍官,邁過了漫漫七年的星際旅程,從帝國抵達聯邦的西陲一顆叫做5460的星球,然後在一次屠殺命令之後,沉默地貼著那名年輕軍官的左胸膛,在冰雪之下的萬人坑中開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沉睡。

後來有一個同樣年輕而驕傲堅毅溫和的聯邦軍官,從聯邦的東林大區逃往首都星圈,又隨著部隊來到這顆叫做5460的星球,在流淩到來之前,失足墮入這個冰冷殘酷的萬人坑中,從那名帝國軍官早已凍的如鋼鐵般堅硬的胸膛上找到了這個日記本。日記本開始又一次的旅行,隨著這名聯邦軍官去往了更遙遠的地方,直至終於回家。

日記本外面包裹著的小牛皮損壞嚴重,似乎稍微用些力氣便會變成爛腐的碎屑,裏面的植物纖維紙更是已經開始脫落,與當初意氣風發的帝國軍官剛剛拿到手裏時的模樣,已經有了很大的差別。

可蘇珊大媽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因為這是很多年前她親手買的,也是她親手交到了即將遠征的兄長手中,她將母親留給自己的最後一件首飾變賣,也只買得起粗制小牛皮的,而買不起精制小牛皮的。

一個字的差別,是蘇珊大媽後來很多年裏的遺憾,她有時候甚至在想,如果當初給哥哥買個好的日記本,他也許就不會因為違反軍紀而被槍斃……這是多麽不符合邏輯的悲傷想法,然而對於一個孤立無助、在貧民區裏掙紮求生的罪族小姐來說,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責怪自己,來想念親人。

蘇珊大媽顫抖的手接過陳舊的日記本,忍不住將右手捂到了臉上,滿是老繭的手指在肥胖而滿是風霜之色的臉頰上用力地擦磨著,卻止不住嘩嘩的淚水從指間溢了出來。

很多年了,生活的痛苦與折磨無法讓這位被迫開朗樂觀甚至暴躁的女士流下一滴淚,但今天看到早已死去的兄長留下的遺物,無數個日子的委屈痛苦,就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泄的渠道,她大聲地哭了出來。

左手捧著日記本,右手捂著臉痛聲哭泣,在這一刻,蘇珊覺得仿佛看到有著最溫和笑容的哥哥再次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

……

保羅震驚地看著失聲痛哭的母親,攙扶著她無力的肘彎,他很少看到母親如此悲傷的一面,不知道那個日記本究竟代表著什麽,下意識裏保護母親的沖動讓他試圖質問面前的懷草詩,然而想到對方無比尊貴的身份,他終究是沒敢說出話來。

幹凈小院裏失聲痛哭的胖婦人,讓四周帝國軍官的表情變得有些奇異,作為殿下的直屬部隊軍官,他們知道殿下拿著的這個日記本大約是屬於某位犧牲的同僚,卻並不知道日記本裏記載的內容,一時間某種蒼涼悲傷的感覺在院中升起,有幾名軍官悄悄取下了自己的軍帽。

懷草詩看著在自己面前像孩童一般放聲大哭的婦人,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許樂拿到的日記本,並且將它帶回了帝國,這個胖乎乎看上去異常平庸的婦人卻恰好是亞瑟的親妹妹,並且不知因為什麽原因,甘願冒著極大的風險,將他收留藏在小院之中將近一年的時間。

那個日記本她曾經仔細翻閱過,從亞瑟軍官的記載中,她感受到了一些以前不曾用心去感受過的東西,現在愈發覺得,難道冥冥之中真有什麽是被注定的事物?這種概率極小的故事是怎樣發生的?還是說造物主認為這對生死相隔,被浩瀚宇宙相隔的兄妹,都擁有某種應該被珍惜的美德,所以借許樂的手展現一下小慈悲?

懷草詩沒有慈悲,在她看來,美德這種東西,只有當世界允許被擁有的時候,才應該被贊賞,如今戰火燃遍宇宙,必須讓這種相對虛無的存在走開。

帝國部隊在聯邦西林曾經進行過很多次針對平民和技術人員的屠殺,事後閱讀軍情報告時,懷草詩認為這種舉動沒有任何意義,但她同樣極不認同像亞瑟軍官這樣違反上級命令的愚蠢行為。

“你叫保羅?”懷草詩沉默片刻,忽然望著正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輕男孩兒說道:“根據你們學校的档案,你最近正在參加軍事培訓?”

保羅緊張地看了還在哭泣的母親一眼,吞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低聲回答道:“是。”

他不知道在帝國民眾心中像神祇一般的公主殿下為什麽會來到自己家,更震驚於殿下似乎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些什麽。

“你的軍事培訓到此為止。”懷草詩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保羅對於正在貧民區內大肆淩虐的帝國軍隊沒有什麽好感,但心中卻充滿了抵抗聯邦侵略者的熱情,在他這樣的平民學生看來,加入帝國軍隊也是一種寶貴的權利,聽到殿下的這句話,他驚愕地熱血上湧,大聲抗議道:“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