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場雨

今夜有雲,沒有星也沒有月,小鎮漆黑一片,只有街那頭書畫鋪微弱的燈光漏了些許出來,到酒肆處時,已經極淡,但足夠照清楚人們的模樣。

酒徒的身上有些風塵,但沒有血跡,很明顯,這兩天的時間裏他去過很多地方,卻並不焦慮,因為他還有心情洗澡,換了衣裳。

賀蘭城垮塌,傳送陣啟動的最後時刻,他的無量境界成功地幹擾到了天地氣息的運轉,他知道昊天和寧缺都沒能回到長安,那麽他便不再需要焦慮,他相信在漫長的旅程裏,沒有人能夠比無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遠,就像這場漫長的修行生涯一樣,沒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遠。

只是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疲憊,先被寧缺偷襲,又炸斷了一只手,受了如此重的傷,即便是他,也無法短時間內恢復。

“我到處在找你。”

酒徒看著桑桑說道,遠處昏暗的燈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裏,看著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獸。

“卻沒有想到你來了我的家。”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你找我做什麽?”

酒徒肅然說道:“你讓我恐懼,所以必須盡快殺死你。”

桑桑說道:“你不會讓我恐懼,但我也想殺死你。”

聽著這句話,酒徒笑出聲來,似覺得有些荒謬。

一個徒有神格、卻無絲毫神力的昊天,其實,只是個弱女子罷了。

大黑馬鞍畔,忽然響起嬰兒的啼哭聲。

桑桑向那邊看了眼,微微蹙眉,沒有想到,這時候孩子會忽然餓了,看來面湯這種食物,確實現在不適合用來當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聲微頓,然後變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聲顯得極為放肆,充滿了嘲諷與憐憫,“如果讓人間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個孩子,會怎麽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國都城裏遇到的那些神官執事。

酒徒笑聲微斂,看著她皺眉不解問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你一定要變成人?不要說夫子,也不要說寧缺,更不要提葉蘇,就如觀主說過的那樣,如果你不想變成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桑桑說道:“我沒有想過,但既然會變成人,也沒有什麽不好。”

酒徒從酒壺裏抽出一柄鋒利無雙的劍,看著她說道:“人縱有千般好,萬種苦也都算作好,但卻有一椿不好,怎麽也逃不了。”

桑桑問道:“什麽?”

酒徒說道:“人,是會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著他平靜說道:“你也會死。”

酒徒微笑,說道:“怎麽死?被你殺死?你能怎麽殺?”

桑桑望向夜色裏某處。

“你想用她來威脅我?”

酒徒平舉壺中劍,指向那個曾經與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難解情義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問道。

話音方滿,一道淩厲至極於是無形無痕的劍意,破開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獅黑馬都反應過來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處。

如盛酒玉壺般的脖頸間,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酒娘睜圓雙眼,看著手執鋒劍的酒徒,想要說些什麽,卻什麽都無法說出來,下一刻,頭顱落進了壚間的酒缸裏,起浮不安。

桑桑看著隨酒起伏的酒娘頭顱,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實也做過……書院號稱仁義無雙的大先生,居然也會用無辜嫂子的性命威脅他的敵人,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酒徒一劍斬殺自己疼愛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手執帶血的壺中劍,看著她說道:“我當時什麽都沒有說,但不代表我真的會接受這種威脅,結果你也想來嘗試一次?你已經墮落人間,神國將會變成我們永恒的樂土,我們將共享永恒以及不朽以及無盡榮耀,生命的意義就在於追求永恒,在此之前,情愛又是何物?任何其余又是何物?”

他在人類社會甚至說整個人類歷史裏的地位其實都很高,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就是活著的神佛,但此時,手執血劍的他更像個魔鬼。

桑桑她本以為對於人類來說,總有些事情是重於自己的生命的,現在看來,那只是她的誤解,或者是因為,她所深入接觸過的人類,都是書院裏的、渭城裏的、長安城裏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別的人本來就不一樣?

無論酒徒是何種人,又甚至他已經不再視自己為人,總之今夜,她都要殺死他,她從懷裏取出那把算盤,開始撥打。

很簡單的動作,指尖輕移算珠,從上至下或者從下至上,上下兩格間的隔木被算珠敲擊出清脆的響聲,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戰鼓,似助舞興的手鼓。

小鎮上空的陰雲,忽然變得更加濃稠,隨著一陣來自北方的寒風,雲裏的濕意凝結成無數水滴,落了下來,便是一場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