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一夜,有話

桑桑依然平靜驕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歷紅塵時那樣漠然,沒有顯現出任何多余的情緒,事實上她很不安——因為她知道觀主想要做什麽。

她與道門之間的關系很復雜,她是道門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門替人類選擇的看門人,當道門決意毀滅她時,便意味著人間將要遺棄她。

她正在漸漸虛弱,她現在能夠被殺死,於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真切與悲哀,開始恐懼與不安,那些情緒最後都變成悲傷。

所以她面無表情地流著眼淚。

幸運的是,夜很黑暗,還有一盞昏暗的燈火因唯一而明亮。就像這個人間對她來說已然一片黑暗,卻還有寧缺這個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為他是她的男人,因為她給他斟過很多次茶,在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同過無數生死,早已難分彼此。

桑桑閉眼靠在他懷裏,神情有些疲憊,眉眼間的漠然,卻已被安寧代替,自歸不得神國的那天開始,只有此時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寧缺從後面抱著她,說道:“明天我們就回,到了長安城,誰都傷不到你,別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對我那麽兇,現在怎麽這麽膽小?”

桑桑沒有接他回長安城的話題,說道:“我現在沒有以前強大,自然要小心謹慎些,至於你……你對我如此不敬,我都沒有懲罰你,你應知足。”

寧缺聽著這話,手從她的鬢畔向下伸進她的懷裏,握著那處說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賓也是在席上,我們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睜開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怒意,旋即卻變得有些惘然,如果要變成人類,似乎他的行為沒有什麽問題?

感覺著懷裏那只手越來越熱,越來越不老實,她那雙細細的眉蹙了起來,明顯有些不適應,卻不知該做出怎樣的應對。

這樣的親密,在她的人間記憶裏其實很多,從很小的時候一直到長安城,尤其是在那張棋盤裏,不知親密了多少次,她還是覺得很難接受。她在想是繼續沉默假裝不知,還是揮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轟進雪海深處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她選擇了沉默,為了驅散天心深處那抹不適應和羞惱,她選擇與他討論比較冰冷的話題。

“陳某想要殺我。”她面無表情說道。

如她所願,在聽到這句話後,寧缺的手雖然還是伸在她的懷裏,但至少停止了動作,片刻後,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你確定?”

“我知道所有人的過去,便知將來。”

“一個封閉的世界裏,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條件,掌握所有規則,擁有絕對的計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結果,這我懂。”

她知道這是寧缺那個世界習慣用的語言方式,聽了這些年,早已習慣不願問,重復說道:“所以,陳某要殺我。”

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為所以,或者說神跡,七卷天書的明字卷,便是這種神跡的具體展現,便是她對整個人間的意志昭告。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和師兄師姐們也隱約猜到了,只是無法確定,因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麽。”

桑桑沒有說,但很顯然,她對這件事情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來,就像明字卷裏寫的那些話一樣,你知道老師會化身成月,知道佛陀會隱於山間,知道觀主會另覓道路,那麽何必降臨人間?你沒能完全戰勝老師,反而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危險。”

寧缺把她抱在懷裏,低聲問道。

桑桑說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後的未來,曾經在過去看到的現在的未來,過於模糊,而無法確信,因為有變數。”

“什麽是變數?”

“像你老師那樣能夠超出規則的人,就是變數。”

“聽著很強大的樣子。”

“你也是變數?”

“為什麽?”

“因為你是局外人。”

……

……

屋內安靜了一段時間,窗外的風雪呼嘯不停。

桑桑沒有說錯,事實上多年前大唐國師李青山以壽元為代價卦算未來時,也同樣看到了寧缺的特異之處——他從來都不在這盤棋局裏。

他來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觀主也是如此。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覺得體會你能這種身份很像是宗教裏經常會出現的某種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還是黑暗的使者。

還是過於沉重,很不符合千裏尋妻記大結局最後夫妻重逢之恩愛夜話的氣氛,他決定把話題從桑桑那裏再扭轉回來。

“什麽時候生?”

他摸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關心問道。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