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雨中小鎮

小鎮裏只有一家肉鋪。

人間只有一位屠夫。

中年道人站在門檻外,看著那名渾身油膩卻沒有汗水的屠夫,說道:“前輩既然來了,總要做些事情才是。”

屠夫正在分豬肉,聽著這句話,望向他沉默了很長時間,聲音微啞問道:“你師兄真的準備做那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中年道人平靜說道:“何謂大逆不道?首先我們要確定道的概念……前輩和酒徒前輩在昊天的眼光下躲藏了無數萬年,何嘗不是違背了她的道?”

屠夫如墨般的粗眉緩緩挑起,說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中年道人說道:“幫助師兄,對你們也有好處。”

屠夫說道:“要幫助你師兄,我只需要留在小鎮,不來此地便是……因為你我都清楚,幫助你師兄和幫助道門是兩回事。”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說道:“昊天與你們之間的約定,依然有效。”

屠夫沉默了更長時間,始終沒有說話,最開始的時候,是他需要時間思考觀主究竟想要自己做些什麽,後來則是因為有人來了。

聽到腳步聲,他卻開始發問:“你們需要我做些什麽?”

中年道人靜立檻外,沒有回頭去看那漸近的人影,說道:“唐軍玄甲重騎,無人能阻,不求神殿萬世太平,只求能存些樓閣殿堂。”

屠夫放下手裏的刀,神情漠然道:“僅此?”

中年道人說道:“若書院諸人,前輩能殺之,自然最好。”

屠夫和酒徒,是人間活的最久的兩名大修行者,要比佛院和夫子更久,從來隱居不出,直到夫子登天,昊天降世,才被迫顯露行蹤,在這數年裏,酒徒已然出手數次,便讓書院壓力驟增,無法輕動,屠夫卻一直沒有出手。

他自然很強,甚至應該是世間最強,和已經隨般若巨峰陪葬的講經首座不同,他的人強,刀則更強,因為他很擅長殺人。

無數年來,他殺豬殺羊殺牛也殺人,他的強就在於殺字,這些年隱居不出,殺的人少了很多,不是心境改變,而是夫子的要求……

屠夫神情漠然說道:“不過是些豬羊罷了,殺之無妨。”

話音琢落,小鎮裏響起一陣蟬鳴。此時秋雨淒寒,雨水裏的蟬聲自然更顯淒切,蟬鳴聲聲裏,一名穿著黃裙的小姑娘,緩緩從鎮那頭走了過來。

她走到肉鋪前,向裏望去,馬尾辮末端的雨水像細碎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飄落到檻內的地面上,然後她的鼻尖好看地皺起,很可愛。

她覺得肉鋪裏的血腥味太重,很難聞,就像屠夫說的話一樣臭不可聞。

“他人為豬羊,你卻是條狗,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像你和酒徒這樣的人,為什麽就這麽願意做狗呢?這件事情,難道真的這麽有意思?”

余簾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探詢的神情,因為認真,所以顯得很可愛,黃裙被雨水打濕,卻不狼狽,還是可愛,黑黑的馬尾辮,自然最可愛。

她就是這麽可愛又可怕的小姑娘。

在荒原與金帳國師那場大戰受的傷已經全部養好,她未作停歇,萬裏南下來到西陵神國,桃山外圍的數萬名西陵神殿騎兵,又怎麽可能攔得住她?

直至她來到小鎮肉鋪門外,西陵神殿才注意到她的到來,尖銳的示警聲劃破雨絲響起,蹄聲亂作,無數人來到小鎮,卻不敢踏上長街一步。

屠夫看著肉鋪外的這名小姑娘,猜到了她的身份來歷,面無表情說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這是你老師當年在鎮上對我親口說的話。”

余簾的目光落在他手裏那把刀上,隨意說道:“他說的又不見得是對的。”

屠夫說道:“聽說你是這一代的魔宗宗主?魔宗講究納天地元氣於體內,和我當年自悟的道理有幾分相似,如此算起來,我應該是你們這一門的老祖宗……不過看你連夫子的話也不在意,想來也不會在意這點。”

余簾背著手,踮起腳尖向肉鋪裏望去,就像那些學大人作派的小姑娘,看著很是可愛,隨口說道:“欺師滅祖這種事情,我大明宗向來很擅長。”

屠夫神情漠然說道:“你這個小孩子很有意思,很多年已經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了,你或者可以驕傲一下。”

他在世間已經活了無數年頭,單以年齡論,所有的人他都可以稱作小孩子,余簾也不著惱,看著他說道:“我也覺得你很有意思。”

屠夫問道:“哪裏?”

余簾悠悠說道:“除了老師,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想來多年前用我這種態度和你說話的人也是他,如此看來,還是他厲害些。”

屠夫沉默片刻,忽然隨手將手裏那把刀擲了出去。

滿是血水與油的屠刀,重重地落在檻外的地面上,發出轟的一聲巨響,煙塵驟起,石礫射入漸密的秋雨裏,仿佛有座山從天上落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