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符與樹與橋及上面系著的人

司徒依蘭在心裏嘆息一聲,與他告別,牽著座騎向草甸下方走去。

七城寨的戰事已經告終,肅清戰場的工作也已經基本完成,她現在要率領騎兵繼續深入草原,跟著徐遲的腳步,對金帳做出最後的攻擊。

戰爭已經結束,殺人才剛剛開始。

她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再給寧缺這種機會,自己卻不得不繼續殺人。

牽著座騎走到草甸下,她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朝陽正在升起,寧缺便站在朝陽裏,身體的邊緣泛著金光,看著有些神聖的感覺。

如果她有機會在宋國都城看到葉蘇成聖的畫面,或者會把兩者聯系在一起,只不過與葉蘇不同,寧缺站在光明裏,把自己站成了一片陰影。

他有些暗淡,不容易被看清楚。

司徒依蘭忽然很同情他。

數十萬人因為他的一句話死去,他卻表現的如此平靜,毫不在意——因為他沒有找到桑桑,他對這個世界已無愛憎,這種人自然是最可怕的,但這種人,何嘗不是最可憐的,他為什麽而活著呢?

唐軍啟程,渭城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沒有陣師的隔絕,無數只蚊蠅發出的恐怖嗡鳴聲,像風雷一般回蕩在天地間,偶有陰雲蔽日,雲下有數百只禿鷲發著難聽的叫聲飛了過來。

寧缺不在意這些。他這輩子沒有看過這麽多屍體與血,但像這樣程度的淒慘恐怖的畫面,已經看過太多太多,多到生厭。

他走到滿是血腥味的荒原裏,低頭看著腳下那些被血凝成亂團的野草,看著那些被血凝成結塊的土壤,一路行走一路沉思,直到走到那座人頭山前。

沉思靜觀,不是感慨,而是在細細感知其間的氣息——金帳國師那座強大的血祭陣法,給了他一些提示,原來人間的力量,並不僅僅來自活著的人,也來自死去的人,他想要運用這些力量,需要怎麽做?

被血水浸泡的原野,被踩出很多足跡,啪啪聲裏,腳印裏積著極淺的血水,極濃的腥意,極多的怨念,直至形成一道清晰的痕跡。

寧缺在原野上走了整整三天時間,留下很多足跡。

如果此時有人坐在雲端,往下方的草原望去,應該能看到一幅很復雜的圖案,那幅圖案以渭城為中心,以那座人頭山為死穴,以漫漫數十裏方圓的血染荒野為幕布,以他的腳印為線條,復雜的令人難以想象。

這幅圖案是座極復雜的陣,或者說,是一道極大的符。

然後他離開渭城,去了開平。這一次他靜觀的時間短了些,也只走了一天,因為他已經變得熟練了很多。接著,他又去了渠城,直到把七城寨全部走了一遍,於是七城寨外都有了一座極復雜的血陣。

如果在天空往地面看的那個人飛的更高遠些,應該能看到這七座復雜的血陣就像是七個墨點,聯成了一道直線。

那道線很潦草,很隨意,不像是一道完整的筆畫,更像是一道筆畫的開端。

七座極復雜的大陣,只是墨點,七陣聯成的直線,只是一道筆畫的開端,那麽這道筆畫如果寫完整了,會有多長?會有多壯闊?

在寧缺寫出這道筆畫之前,永遠沒有人知道。

……

……

布置完這七座大陣後,寧缺回到渭城。

渭城依然靜寂,只有大黑馬與那道破輦在等著他。

大黑馬走到他身前,沒有流露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因為它清晰地感覺到了寧缺的疲憊、感知到了他真實的想法,於是低下頭去。

寧缺伸手,輕輕撫摸它的脖頸。

不是他在安慰它,而是它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

無數草原人被殺死,鮮血澆灌草原,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罪孽與惡名,只是為了寫出那道筆畫,為了他心裏最大的不安。

那份隱隱的恐懼與不安,就像鞭子,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讓他靈魂深處劇痛陣陣,讓他變得越來越焦慮。

他急著要離開渭城,去往南方,因為他在渭城沒有找到她。

“我找不到她……觀主和大師兄,還有酒徒應該也還沒有找到她,但我必須找到她,所以我想請你幫我。”

寧缺看著破輦裏的黑驢,很認真地拜托道。

黑驢沉默了會兒,無意識地用前蹄扒拉著盤子裏的葡萄,即便是傲氣懶惰如它,也很清楚,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它曾經的主人,就是死在她的手裏。

很難聽的嘎嘎聲,響徹渭城外的原野。

得到黑驢的承諾,寧缺的心情終於稍微放松了些,他翻身騎上大黑馬,輕輕一夾馬腹,只聽得一聲歡快的嘶鳴,黑色閃電重現天地之間。

原野上,出現一道筆直的線條,直指南方。

天地是片草原,他是野馬,不停尋找。

……

……

與大戰延綿的北方草原相比,中原也不太平,處處烽煙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