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最後一句話

“他說破罐子就要破摔!猶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問你為何還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時叛?”

“他說不管你什麽時候叛,他會一直在長安城等你!”

……

……

“他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說……漫卷詩書喜欲狂。”

“他說……我想見你,已經想的快發狂了。”

……

……

道殿裏一片靜寂,仿佛來到萬物俱滅的深冬——是的,殿外的世界本就是深冬,但這冬意怎麽入得殿來?——只有陳七的聲音在飄來蕩去,前面那三句話還在飄著,後面三句又至,如後浪推著前浪,撕破靜寧的空間,撞到刻滿宗教壁畫的石墻上,摔個粉碎,卻濺的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渾身雪沫,寒冷侵體。

寧缺的話裏透著如鐵一般的生硬味道,又顯得很輕佻,混在一處便是理所當然,書院的理所當然——我在長安等你來,你便要來,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結果,那麽便必然發生。

道門供奉昊天,而新教正在嚴重動搖昊天的根基,無論葉紅魚做什麽,都無法解決雙方之間的這個根本矛盾,所以新教必然覆滅,葉蘇必然死亡,既然葉蘇會死,那麽她就一定會叛。

她遲早會叛出道門。

遲叛不如早叛,因為早叛,或者還能給葉蘇和新教帶去生機。

其實這些很多人都清楚,葉紅魚自己最清楚,只不過道門所有人都不去想,仿佛不看,太陽上的那道裂痕便不存在。

便在這時,寧缺說了這樣幾句話,很粗魯的幾句話,而陳七和禇由賢完美地領會到他的意圖,以死亡為代價,用更粗魯的方式,讓他的這幾句話響徹整座西陵神殿。

這幾句話是莽漢在撕弱女子的衣服,他撕掉蒙在信仰身上的神聖血袍,讓赤裸的真相袒露在炙熱的昊天神輝之下。

這幾句話是點題,他把這道題目直接點出重點,甚至順便做出了解答,於是神殿裏這數千人便是想裝看不見,也已經無法做到。

接下來便是道門的選擇——無論葉紅魚叛或不叛,無論她何時叛,道門都必須當作她已經叛教。

掌教站在萬丈光幕之後,高大的身影沒有一絲顫抖,光幕卻忽然顫抖起來,蕩起一圈圈光紋。

看著那道搖晃的光幕,禇由賢的心神也搖晃起來,他和陳七做出這個決定,便不再怕死,但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感覺並不好。

所有人都看著葉紅魚,等待著她做出決定,等待著西陵神殿歷史上第一次有裁決神座叛變,等待著道門的決裂。

人們的情緒很復雜,有些解脫,有極大不安與恐懼,有好奇。

——明明群情嘩然,卻沒有喧嘩的聲音,明明萬眾矚目,她卻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依然靜靜站在原地。

葉紅魚此時在想什麽?

青春作伴好還鄉?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外,想著那道穿過雲霧,把死地和現實聯系在一起的鐵索,想起鐵索下的那個吊籃,想起當時籃內籃外的那幾個年輕人。

她微微眯眼,望向殿外遠處的天空。

那片天空下是宋國,唐小棠這時候應該就在那裏,就在兄長的身旁,隆慶消失了這麽多天,應該也已經到了那裏。

她執掌裁決神殿,雖然沒有辦法控制隆慶、橫木等人,卻能查到對方的行蹤,只是兩地相隔太遠,若要救援,怕是來不及了。

當年鐵索下的吊籃裏,穿過雲霧的時候還有誰?除了寧缺還有莫山山,曾經的書癡,現在的大河國女王,這時候又在哪裏呢?

葉紅魚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麽,有些深意。

當年的青年男女們,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大神官,寧缺更是成為了書院和唐國的代言人,而他現在正在強勢地攻擊自己。

是的,她很清楚,此時仿佛還在殿內飄拂著的那六句話,就是寧缺手中黝黑的鐵刀,前三道後三道,道道驚心動魄。

“我一直以為,寧缺那個家夥是書院的恥辱。”

葉紅魚終於開口,打破了令整座神殿都感到壓抑痛苦的安靜,而她說的內容,很明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為他的格局太小,他總喜歡針對每個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下手段,當然他的手段確實不錯,如果換成別的人,被他推到這個位置,大概也只能順水推舟地叛了。”

殿內安靜無比。

她笑意漸斂,面帶寒霜說道:“但我不是別的人,我是葉紅魚。”

“他指望用這幾句話便能破我心防?我平生最憎厭那些癡呆文婦,聽著這幾句話便覺得惡心,又如何聽得進去?”

“青山不來就我,我就青山?不,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不來就我,我為何要去就他?讓他死了這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