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無題

廬前石椅正對著暮色下的湖,寧缺和莫山山坐在椅上,大黑馬在不遠處低頭吃草,當然它不會把草真的吞進腹中,只是打發下無聊的時間。

寧缺把京都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莫山山細長的睫毛輕輕閃動,低頭看著探出白裙的鞋尖,沉默不語,哪怕聽說自己的老師身受重傷,臉上的神情也沒有什麽變化,只在得知寧缺成為大河國君之後,顯得有些訝異。

她沒有像世間很多被才子佳人小說熏陶久了的女子那樣,開口便說既然你不肯娶我,為何又不要我嫁人這種廢話。

“在長安城你說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遠,回不來,所以你沒有任何辦法,現在她已經回到了人間,那麽你怎麽想?”

寧缺說道:“我發現當時自己想的還是太簡單了些,事實上,無論她是去了天上,還是在人間,她總是在那裏,沒辦法。”

莫山山說道:“她已經不是她,她是昊天,這樣也可以一直喜歡著嗎?”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是昊天,但她擁有桑桑的所有記憶,那些與我的所有記憶,我怎麽能說她不是桑桑?”

他沉默了會兒,繼續說道:“我知道沒有人會喜歡她,但我不在乎,其實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從來沒有在乎過這件事情。”

“這大概便是真喜歡吧。”

莫山山擡起頭來,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那我呢?”

寧缺沉默不語。

莫山山低聲說道:“你就是個負心漢。”

寧缺說道:“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我確實是個負心漢。”

莫山山微笑說道:“但總比不當負心漢來的好。”

感情這種事情,如果一旦面臨選擇,那麽便總要辜負一方,他若想不負山山,便要負桑桑,若他想不負二者之心,那便是花心。

男子大多數都是花心的,有的人可以做到不負所有,然而他做不到,因為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桑桑和山山都不會接受。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看著美麗的她說道:“你人真好。”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特別傻逼。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很好的姑娘。”

莫山山看著湖的方向,感慨說道:“但依然不夠啊,我終究贏不了這場戰爭,但這是天要勝我,非戰之罪。”

最後的斜陽,照著山崖間的那片靜湖,天光漸暗,湖面泛著金波,湖水則顯得深沉起來,隨風飄蕩,真的很像硯裏的墨。

桑桑坐在湖畔,身影雖然顯得有些落寞,但依然如天一般高。

莫山山看著那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像是有些懼寒般,把雙腿收到椅上,緊緊抱住膝頭,問道:“你還喜歡我嗎?”

寧缺想了想,很誠實地說道:“是的。”

她說道:“但你還是不夠喜歡啊。”

前面的不夠是指她自己,這裏的不夠是指他。

寧缺該說些什麽?

她抱著雙膝,傷心說道:“你還是更喜歡她。”

膝上的裙被淚水打濕了。

在世人眼中,她是不問世事、癡於符書、淑靜溫婉的女子,會生活,無俗韻,識大體、正心意,如先前所說,她是最好最好的。

誰會想到她會為了一個男人流淚?

這是寧缺第一次看見她流淚,非常慌亂,不知該做些什麽,說些什麽,最後憋出一句話:“把我殺了,你能不能開心些?”

他這時候不是在說笑話,說的是真心話。

有些事情太過沉重,無以為報,那該怎麽辦?他下意識裏雙手奉上自己所以為最重要的東西,那便是生死。

“人只有一次生命,你給了我,她怎麽辦?還是說你習慣了到處許人?那你到底要許給誰?你怎麽這麽……呢?”

莫山山流淚說道,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落淚,也是她第一次想用臟話罵人,只是在最後那刻,還是被她收了回去。

寧缺這輩子做過很多不容於世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很冷血無情,如果用世俗眼光來看,他毫無疑問是個人渣,只是他從來都不在意,直到此時看著莫山山的淚水,他才發現原來人渣不是這麽好當的。

廬前一片幽靜,暮色漸漸隱去,椅後那株樹投下的影子漸漸蔓延開來,直至與夜色融為一體,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接下來你們會去哪裏?”她聲音微啞問道。

寧缺說道:“我也不知道終點在哪兒。”

莫山山擡頭望向他,關心問道:“很辛苦吧?”

寧缺說道:“還能承受。”

無論是為了人間,還是為了自己,他都必然要繼續這場旅程,然而既然是相伴而遊,又怎麽可能只是他一個人感到辛苦?

便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莫山山看著湖畔夜色裏桑桑的背影,情緒變得有些復雜,說道:“我想她也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