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問天(下)

寧缺走到神殿深處,才看到露台上的那個身影。

他有些震驚,因為那個身影很高大,比尋常男子還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經超出了豐腴的範圍,只能用胖來形容。

她穿著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風輕拂,卻拂不動絲毫,因為衣料被她豐滿的身體繃的極緊,緊緊地貼在身上,線條誇張地隆起。

寧缺想象過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時的畫面,卻從來沒有想到再次相見時,那個黑瘦的小丫頭已經消失不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這樣一個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來那日在小鎮上買紅薯時看到的那輛馬車,看到那輛馬車裏的那個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經說她好像一只肥豬,才明白原來兩人早已相遇。

當時的他相遇而未相識,她卻必然一切了然於心,一念及此,他覺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漸消散,書院的計劃似乎也將要變得可笑起來。

他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個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憶裏的桑桑完全是兩個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為那種玄渺的感覺,而是因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間的屏障已經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著卻不是桑桑,不是那個瘦瘦黑黑的桑桑,而變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寧缺忽然間傷感起來,因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那個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臨絕壁以觀秋夜,雙手負在身後,青袖垂落有如滄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給他的感覺卻是那樣的寂寞。

“跟我回家。”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說道,語氣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個男人在湖邊看到了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沒有轉身,依然負著雙手,沉默不語,夜穹上的星光灑落在露台上,灑在她寬圓的肩頭,然後如水墨一般洇開。

神殿裏幽靜無聲,夜風自露台處拂入,繞過斷成數截的萬年長燈,掀起一塊舊布,露出一塊金磚,還有一把大黑傘。

寧缺看著那處,沉默片刻後向露台走去。他走到她身後,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從她的身上拂去。

夜風輕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頭落下,然後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一塊,鮮血漸溢,凝成一個極規整的圓,看上去就是一個殷紅的小點,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看。

露台上有無數道肉眼看不到的線條,把空間分割成兩個部分,分成兩個絕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間。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規則所構成,包括空間規則,只要她不允許,那麽便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入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人間相距無比遙遠,即便她來到人間,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寧缺的眼前,卻像是遠在天邊。

寧缺和她站的這麽近,卻隔的那麽遠。

……

……

寧缺看著手指前端殷紅的血,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笑了起來,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諷,說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擡起頭看著她高大的背影,看著她豐腴的腰臀,說道:“你變胖了很多,也變高了很多,人都變了,想來有很多事情你也已經忘了。”

桑桑依然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負著雙手靜觀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沒有辦法忘記。那年在河北道,饑民自相殘殺,父母易子而食,我雖然活了下來,但已經變成了他們的一分子,如果不是在屍堆裏刨出了你,我不知道我一個人會活成什麽樣子,所以不僅僅是我救了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救了我,你讓我活的比較像個人樣,讓我在岷山在荒原上無惡不作的時候,都能找到一個比較光明的理由,是的,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背上的你就是唯一的光明,你甚至曾經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負在身後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裏被狼群嚇的哇哇大哭時,他把她抱在懷裏,緊緊地握著她的小手,和她說了整整一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麽小,但他依然想握著,這種渴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的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思考過生命的意義是什麽。你是永恒的客觀存在,人類則只是時間旅途上的匆匆過客,我們的生命很短暫,而且必然有終結的那一天,很容易陷入虛無的路數,最終能夠讓我們堅定地走完每一天的理由,不外乎是情感之類在精神上顯得比較強大的東西,而如果仔細去分析這些東西,往往會發現,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回憶的基礎上。擁有的回憶越多,情感便越濃烈長久。我這時候不想和你回憶當年的那些事情,但你很清楚,我們兩個人擁有誰都難以比擬的回憶,所以你不能離開我,我也不能離開你。正如我以前曾經說過的那樣,你是我的本命,你是我的命,所以我來找你,我要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