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夜宮靜

李漁當然沒有忘記,跪在父皇宮前,要求把自已嫁去荒原的那個夜晚,她沒有忘記,出嫁之前那個默默哭泣的夜晚,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把那些悲傷都埋在了心裏,甚至有時候以為自已真的忘記了。

她沒有想到,當時年紀還小的弟弟卻一直記得那些事情,而且藏在心裏藏了這麽多年,最終在登基之後暴發出來,此時此刻,除了感動與淡淡的傷感,她還能有什麽感觸?自然無法把他再嚴厲地訓斥一番。

“除了苗可持,還有那個女人!當初如果不是她在父皇身邊添油加醋,如果不是她手下那些大臣推波助瀾,欽天監的批注怎麽會引起那麽大的動蕩?皇姐你又怎麽會被迫嫁給荒原上那些可惡的蠻子?”

李琿圓的聲音愈發寒冷,伸手握住李漁的手,說道:“皇姐你放心,如今我已經是大唐皇帝,再也沒有人敢像當年那樣欺負我和你,苗可持死了只是開始,那個女人我也要讓她留在賀蘭城,永遠回不到長安!”

聽著這話,李漁驟然驚醒,反手緊緊握著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神情極為凝重說道:“賀蘭城我早有安排,你一定不要亂來,畢竟在名份上,那個女人是我們的母後,如今是太後娘娘,若要對她動手,需要合適的時機和理由,她必然是要回長安的,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是讓她回來的時間晚一些。”

李琿圓有話要說。

李漁搖了搖頭,看著他認真說道:“我知道現在長安城裏有流言,說遺詔是假的,所以你有些不安,但流言永遠只能是流言,清者自清。我還知道那位徐大人又寫了暗月侵星國將不寧八個字,那只不過是他激憤之下的行為,你不要因此而為難他,陛下你一定要記住,遺詔不是關鍵,那個女人不是關鍵,欽天監的批注也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朝廷裏的文武百官和百姓究竟支持誰。”

……

……

李漁說的那番話有道理,身為帝王,便應當有這種胸懷與氣度,即便執政需要手段,也不可能依賴於那些小家子氣的手段。

但她這番話並沒有完全說明——遺詔、欽天監確實不是關鍵,但遠在賀蘭城的那位皇後娘娘,對於李琿圓能否坐穩帝位來說,卻是最關鍵的一個人物,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軍方和書院的態度。

李漁現在最擔心的便是書院和賀蘭城那個女人,在這種時刻,她忽然開始想念寧缺,如果寧缺如今還在長安,想來一切事情會變得順利很多,不過……

父皇很喜歡寧缺,想來寧缺對父皇也有幾分真感情,他如果知道自已篡改了父皇的遺詔,對自已的態度會不會發生什麽變化?

輕輦在皇宮夜色裏無聲前行,最後停在一座安靜的殿前。李漁走下輕輦,揮手示意太監宮女不要跟著自已,走進這座宮殿。

這座宮殿在皇宮裏的地位很特殊,是皇後的寢宮。

李漁覺得自已這時候有些軟弱,所以來到了這裏——她每次來到這座宮殿的時候,總會生出很多憤怒,而憤怒在很多時候都會變成力量。

這座宮殿的主人還遠在賀蘭城,沒有歸來,所以殿裏沒有點亮幾盞燭火,顯得有些幽暗,即便如此,也能看清楚殿內華美的陳設。

殿裏的宮女太監,都被人驅趕了出去,所以這座殿裏,此時只有李漁一人。

她靜靜站在那張繡錦鑲玉的鳳床前,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微諷的神情。

她的母親本應是真正且唯一的皇後,奈何身體多病,在多年之前便因病去逝,這張本來應該屬於她的鳳床,竟是一天都沒有睡過。

後來睡在這張床上的那個女人,很漂亮,也很溫和,從父親到叔叔,再到朝二叔,小時候所有人都誘勸自已叫她母親。

但她從來沒有叫過。

直到她漸漸長大,她反而開始叫了。

她每叫一聲母後,心裏便會淌一滴血。

十余年來,她的心上多了很多道斑駁的傷痕,從來沒有真正好過。

她必須承認,父皇還有那個女人,對自已並不算太差,但她就是沒有辦法原諒他們,因為她一直記得母親死的那天。

那天她開心地問候了母親,爬上床去逗弄剛剛出生不久的弟弟,然後不知道為什麽,母親痛苦地開始咳血,然後閉上了眼睛。

太醫不停地進進出出,母親卻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父親卻不在。

父親在那個女人的身邊。

……

……

李漁靜靜站在地上,看著鳳床,不知道是看到了自已的母親,還是看到了那個女人,雙拳緩緩握緊,身體開始顫抖。

這就是憤怒的感覺。

隨著憤怒導致的顫抖,那股熟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體內,她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轉身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