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夫子的惱

桑桑眼睛裏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裏,漠然有很多種解釋,比如清虛淡泊寂靜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無知無覺——這些解釋,對於時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質的她來說,都很適合,尤其是茫然無知無覺這一條。

此時她坐在窗畔看著夫子和寧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裏,黃金巨龍從燃燒的雲後探出身形,光明神將站在戰車裏俯視大地,只不過她的位置仿佛還要更高一些,於是她眼眸裏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個領域中。

漠然還有一種解釋:抑制快樂和拒絕生命,遠離美好之類帶著人間氣息的詞匯,代表超越俗世的神聖與莊嚴。

那抹帶著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間消失,不及彈指,刹那化為青煙,她自已都沒有任何感覺,寧缺自然沒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著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寧缺覺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裏流露出不解和無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開眼光。

……

……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緊握成拳。從爛柯寺開始,再到逃離月輪國朝陽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經常握著。

夫子目光落處,桑桑的左手攤開,露出掌心裏的東西。

那是一顆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寧靜的仿佛是經歷了無數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卻不寧靜,有億萬顆星辰在黑色的眼瞳裏浮現,然後開始無規則地移動,畫出無數繁密的線條,最終凝結為一個明亮的光點。

這是瞬間發生的事情,沒有人能夠看到夫子的眼睛裏發生了什麽,寧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無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處的那個明亮的光點,忽然爆炸開來。

夫子閉上眼睛,然後重新睜開,眼眸回復正常,黑色的罩衣紋絲不動,神情依舊寧靜,皺紋依然像是蘊藏著無數智慧。

似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發生。

……

……

黑色馬車廂壁上,刻著極為繁密的符陣,源自昊天南門觀經典,由顏瑟大師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極為精妙難破。

便在夫子重新睜開眼的那瞬間,馬車廂壁上的符陣,忽然像是被灌注了無數多余的氣息,澄靜的符意驟然大亂,符線閃爍著金光,然後黯淡。

車廂由精鋼打鑄,本身的重量極為可怕,此時符陣忽然失效,車輪頓時深深地陷進松軟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進大黑馬的肌肉裏!

大黑馬完全沒有準備,哪裏會想到身後的車廂會忽然間變的這般沉重,前蹄騰空而起,然後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濺,煙塵飛揚,大黑馬痛嘶連連,身下的青草被碾壓成團,青草裏的野花散開,在煙塵裏飄浮而上,漸要入雲。

荒原上晴空萬裏,只有幾抹白雲悠悠飄浮。

黑色馬車正上方的碧空裏,有朵雨做的雲,當野花碎屑飄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細細的水柱,恰好落在馬車上,淅淅瀝瀝,就像是在哭泣。

從荒原地面望去,此時太陽剛好移到這朵雨雲後方,清澈的陽光,穿透雲裏的三道縫隙,微顯明亮,那三道細縫,兩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雙眼和嘴唇,細細眯眯,像是一張純真的臉露出可愛的笑容。

夫子很煩,揮手便雲散雨消,說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寧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說道:“老師,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藥?”

寧缺哭笑不得,說道:“您不是有藥嗎?”

夫子愈發不悅,說道:“藥都讓她吃了,你提這事兒幹嘛?”

寧缺無語,心想書院後山同門都知道老師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氣,但今天這脾氣來的也太陡太無謂了些。

“老師,到底出什麽事了?”他擔心問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有些餓了,你們想吃點什麽?”

寧缺望向車窗外微濕的原野,心想在這等荒涼地方,除了幹糧還能吃些什麽?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說道:“既然還活著,就得好好活著,對生活品質應該有所要求,怎麽能隨便吃,我帶你們去吃些好吃的。”

……

……

大黑馬擺脫了撞擊帶來的暈眩感,確認車廂再次變輕之後,依照夫子的指揮,向荒原北方疾駛而去,一路只聞風聲呼嘯,只見青草成光。

沒有用多長時間,黑色馬車便來到一處草甸間,草甸四周散發著數十只羊,側後方支著幾間帳蓬,看上去應該是處牧民部落,只是實在太小了些。

寧缺走下馬車,看著日頭的傾斜角度,竟看到遠處還殘著雪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