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赴死

南方沒有好消息,只有壞消息,隔一段時間便有名單從戰場送回部落,名單上每個名字便代表一名死去的荒人戰士。

荒人的性格樸實堅毅,與唐人很接近,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可以沉默,但不會郁郁,即便局面嚴酷,婦人們洗衣打獵時偶爾還會輕哼歌謠。

隨著時間流逝,南方的戰事愈發慘酷,名單送回來的頻率越來越慢,長度卻是越來越長,留在部落裏的老弱婦孺們再也沒有心情唱歌,整片原野變得越來越安靜,氣氛越來越壓抑每個夜裏,都能聽到隱隱的哭泣聲——再堅強的荒人婦女,在名單上看見自已兒子的名字,也無法忍住悲傷。

有一天,負責照顧寧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婦女,終於在名單上看見了自已兒子的名字,她開始哭泣,鄰近的婦人圍在一起安慰她。

寧缺放下帳蓬沉重的門簾,走回床前繼續替桑桑喂藥。桑桑喝了兩口便停住,擡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們藏在這裏有什麽意義?我終究是要死的。”

“不用內疚,荒人和我們一樣,本就不容於世,就算他們沒有收留我們,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國家,也不會允許他們繼續活下去。”寧缺說道。

桑桑輕輕搖頭,說道:“但如果我們不來,他們不會死的這麽快。”

說完這句話,她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裏那顆黑色棋子開始發呆,這顆棋子是在爛柯寺最後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顆子。

部落裏死的人越來越多,她的病越來越重,帳蓬越來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霜,只有她手裏的這顆黑色棋子依舊溫潤如故。

寧缺把她抱進懷裏說道:“不用擔心,就算荒人頂不住,我們還可以去北邊,我們可以去看看熱海的風景,大師兄說那片海雖然凍著了,但如果能破開冰下去,還能找到幾條牡丹魚,老黃牛都很愛吃,味道應該不錯。”

桑桑說道:“你知道我並不擔心這些。”

寧缺沉默。

桑桑低聲說道:“從爛柯寺逃到懸空寺,從荒原逃到朝陽城,再逃到荒原,最後逃到這裏,我實在是逃的累了……”

寧缺想說些什麽,被她阻止。

桑桑說道:“在朝陽城裏,你對我說過一段話。你說未來和死亡其實很相像,如果已經注定,那煩惱便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可以改變,那我們更沒有必要煩惱,只需要努力去改變。”

寧缺說道:“這是老師說的。”

桑桑說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沒有地方能夠讓我活下去,我們都清楚,結局已經改變不了了,那我們為什麽還要煩惱?死亡便意味著沒有未來,在改變不了的時候,我們難道不應該試著學會接受。”

寧缺笑著說道:“這句話說的很好。”

桑桑微羞低頭。

寧缺說道:“沒想到我家桑桑現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風範。”

桑桑說道:“我就是個小侍女。”

寧缺說道:“且不提曾靜大學士是你這身子的親生父親,只說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間還有誰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貴。”

桑桑沒有接著寧缺的打趣話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知道他說這番話是想岔開話題,說道:“我不想繼續躲藏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為什麽?覺得良心不安?還是覺得這樣躲來藏去很像過街的老鼠?小時候我就對你說過,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還是人人畏懼的毒蛇,都應該去做。”

桑桑說道:“我知道自已不可能再活很長時間,既然如此,為什麽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說這是良心不安,那麽便是吧。”

“也許我們命中注定就要這麽辛苦的地活著。”

“什麽是命中注定?”

“機緣?”

“老師說,我是他的機緣,那麽我的機緣是什麽?”

“你的機緣當然就是我。”

“不要說笑話。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自已這時候應該去南方。”

“去南邊會死。”

“不去也會死。”

“有道理。”

寧缺其實很清楚,如果桑桑這時候出現在南方荒原的戰場上,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不見得是死亡,卻很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他說道:“都說熱鬧地活,孤單地死,如果真要死,確實應該有個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儀式,而且往死路裏去,也許還能尋到生的機會。”

桑桑見他同意了自已的意見,開心地笑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南方戰場上的具體情況,但從荒人部落的氣氛裏可以明顯感覺到,荒人面臨的局面越來越嚴峻,甚至就連部落裏的婦人,都已經在開始準備皮甲兵器,隨時可能上前線加入戰鬥。

按照寧缺最先前的計劃,利用荒人部落擋住中原聯軍一段時間,看桑桑的病情能不能得到好轉,然後他再帶著桑桑去極北寒域,哪怕去熱海畔做野人,也不能被佛道兩宗的強者抓住,然而桑桑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越來越嚴重,尤其是桑桑自已不願意繼續逃亡,那麽一切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