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子曰

世間無風,舊棉襖無風而動,大師兄看著盤膝而坐的講經首座,臉色蒼白,帶著困惑的神情說道:“老師說過,你不能出手。”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多年之前,我確實向夫子做過承諾,非滅世之大事,不得出手,然則冥王之女降臨人間,這便是滅世之事,而且自那之後,我夜夜讀經不倦,最終煉就佛言,我沒有出手,我只是出言。”

大師兄聞言一怔,搖頭說道:“君陌說的果然是對的。”

講經首座不解此言何言,雙手合什,繼續頌經不止。

場間唯有寧缺和七枚知道那句話:和尚都該死。七枚面色微變,卻沒有流露出什麽怒容,自沉默不語。

寧缺憤怒之余,則是無限警懼驚恐。

講經首座頌經數句,便能影響白塔寺周遭如此大範圍的天地氣息,以佛言在人間自行開辟一個世界,所展現出來的境界實在是太可怕了。

寧缺不得不再次承認,那個盤膝扶杖而坐的老僧,是他這一生所見過的最強大的修行者,甚至隱隱比當初柳白自天外刺向爛柯寺的那一劍還要更強。

……

……

佛經聲聲,湖水靜止,塔光已凝。

白塔寺似乎變成了一片來自世界初始時的佛國,天地氣息變得極為安寧,隱約與道門五境之上的某種境界相通,然而卻又帶著一股強大的鎮伏意味,在這樣的世界裏,修行者無法操控天地元氣,與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數萬月輪國民並不知道場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聽不到也看不到,就算聽到看到也無法理解,他們只是本能裏感受到,有極莊重肅穆高妙的事情正在發生,於是紛紛俯首向著講經首座再次拜倒,敬畏不敢起身。

天地氣息漸寧,修行者無法馭使飛劍,佛宗苦修僧也無法使出各種手段,但他們能夠行走,尤其是日夜在荒原雪地裏打磨精神肉體的苦修僧,還有那些身為武道修行者的西陵神衛,依然保有著部分力量。

七枚大師率領著數十名苦行僧向場間行來,十余名西陵神衛在兩名紅衣神官的帶領下走進人群,看速度應該很快便能來到寧缺身前。

寧缺手腕微挫,一把緊緊握住樸刀的樸柄,看著這些向場間圍來的人們,沉默地皺起了眉頭,他體內的浩然氣雖然受到了講經首座佛言的鎮壓靜度,但他入魔後身體極為強悍,單憑肉身對戰,他並不怕誰。

只是七枚大師肉身成佛,也是名極強悍的武者,他沒有信心在這種情況下戰勝對方,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大師兄和桑桑的身體,現在像普通人一樣脆弱,他怎樣才能保護大師兄和桑桑不受到傷害?

在人間佛的國土裏,佛言如悠遠鐘聲般不停響起,寧缺再如何強大,也無法脫離佛國,再如何堅韌,此時也不禁覺得有些絕望。

便在此時,大師兄再次開口說話。

他被佛言逼出無距,臉色蒼白如紙,瘦削的身體如湖畔的柳枝般懸在空中,但他的臉和身體都還是那般幹凈,不染纖塵。

他看著講經首座,幹凈的眼眸裏忽然出現一抹剛毅的神色,緩聲說道:“夫子曾經說過,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佛而懷世,不足以稱佛。”

……

……

大師兄的語速依然很慢,顯得很文雅,他的聲音還是那般溫和,顯得很可親,但他的語氣卻是那般的剛毅,顯得很堅定。

他說的這句話,是很多年前老師教給他的,他就像書院後山所有學生那樣,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師的話,所以他認為老師的話一定有道理。

有理,所以當然有效,這便是書院追求的理所當然!

寧缺不明白大師兄此時為何忽然要說這樣一句話,七枚大師也不明白,那些向場間逼近的苦修僧和西陵神衛下意識裏停下腳步。

場間只有講經首座,才有足夠的智慧和經驗,明白大師兄這句話的意圖,他的神情驟然一肅,吃驚望向他,右手離開錫杖。

士而懷居,不足以稱士,佛而懷世,不足以稱佛!

當大師兄說出這句話後,原本清靜寂止一片的天地,忽然間發生了一些極微妙的變化,隱隱約約能夠聽到噼噼啪啪細碎的破裂聲。

白塔寺還是白塔寺,視線所及皆尋常,然而卻似乎有什麽東西破了。

漸有微風起於湖面,如凍漿子般的湖水開始蕩起小圈的漣漪,湖畔的柳枝仿佛被根無形的線斜斜牽起,然後擺回,開始了第一次擺蕩。

原來是佛國的世界破了。

……

……

講經首座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復雜,他沒有想到大先生隨口一言,便能破了自已的言出法隨,將要毀掉自已的佛國世界。

雖然書院大先生在修行界裏,已然是最頂尖的人物,但他畢竟只是夫子的弟子,怎麽便能做到這種程度?而且他是何時悟得如此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