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黃葉與白棋

大將軍府沒有為今天的晚宴準備什麽山珍海味,設於庭院秋樹間的長形方桌色澤黑沉,上面擺著些很尋常的菜肴,卻自有一股肅然氣息。在桌畔服侍的仆役婢女人數也並不多,布菜這種事情,竟是由兩位夏侯公子親自動手,這等陣勢,與傳聞中夏侯大將軍奢闊的排場完全不一樣。

此時大概整座長安城都在關注著這場晚宴,然而席間的氣氛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般劍拔弩張,對坐在長桌兩頭的夏侯與寧缺,只是沉默地吃著飯,偶爾說幾句荒原的風光,山門裏的遭逢。

簡單的晚宴很簡單便進行到了尾聲,婢女們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把長桌上的殘羹剩菜收走,又端上了兩盤青天色的茶壺。

兩位夏侯公子替寧缺分了第一道茶,然後很有禮貌地告辭,走出園外,讓所有婢女和管事遠遠離去,自己斂氣靜聲守在園門處。

茶壺與茶杯青天一色,頗有疏曠之感,卻又溫潤毫不奪目,茶是烏樅,也是極溫和的茶,便是茶溫此時也恰到好處。

寧缺專注地看著茶壺,伸手緩緩撫摩著茶杯,然後他擡起頭來,望向長桌那頭的夏侯,就像前一刻看茶壺那般專注認真,就如同兩年前在書院殿前第一次看到親王李沛言時,似要把夏侯的臉烙進自己的眼底。

夏侯看著杯中大片烏樅在略嫌沉凝的溫井水中時起時伏,知道寧缺正盯著自己看,唇角緩緩釋出一道微嘲的笑意,說道:“想看清楚自己的仇人究竟長什麽模樣?在土陽城裏你可沒有這般放肆。”

寧缺沒有否認他的話,但也沒有承認,手指輕輕轉著天青色的小茶盅,說道:“土陽城裏我敬的是大師兄,並不是你。”

聽到這句話,夏侯緩緩擡起頭來。

隨著他的動作,茶杯裏起伏不定的那片烏樅似驟遭重擊,老實地沉到了杯底。

寧缺低下頭去。

夏侯面無表情看著他。

庭院間秋風乍起,樹梢嘩嘩作響,無數片濃淺不勻的黃葉被吹落枝頭,落在二人身前的長桌上和地面,肅殺之意大作。

如果換成別的人,面對著夏侯大將軍強勢的威壓和秋風黃葉帶來的肅殺意,想著二人之間那深刻化不開的怨仇,就算不生畏懼大概也會感到有些緊張,但寧缺沒有,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表情。

夏侯看著他的眼睛,毫無任何先兆,忽然問道:“你是林光遠的兒子?”

寧缺看著杯中色澤漸深的茶水,搖了搖頭。

帶著肅殺氣息的秋風,在庭院間持續繚繞著,拂落更多樹葉,然後將桌上的黃葉拂到地上,把地上的黃葉拂向四周。

夏侯說道:“我這輩子殺過很多人,我不在乎。”

寧缺這時候終於擡起頭來,看著他說道:“將軍威武。”

地面上的黃色落葉被秋風拂向四周,直至來到墻角才停歇,看上去就像是湖水一波一波拍打著堤岸,泛起很多層浪。

夏侯說道:“仇恨這種事情,有時候不能解也必須解。”

落葉在庭院墻角越堆越高,最上面的落葉簌簌落下,又被依舊占據著地面的秋風再次拂上去,肅殺的秋風沒有給落葉任何逃走的機會。

就如同此時的談話,夏侯說了三句話,彼此之間看上去沒有任何聯系,然而卻是極為強勢地步步進逼,沒有給寧缺任何退避的機會。

寧缺看著在墻角掙紮畏縮的枯黃落葉,問道:“請賜教。”

夏侯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動不了我。”

寧缺轉頭望向他說道:“但你也不敢動我。”

動不了和不敢動,聽上去似乎二者間沒有任何區別,其實區別很大,前者說的是寧缺沒有能力,後者說的是夏侯沒有勇氣。

夏侯說道:“正因為如此,所以哪怕是解不開的仇恨也必須解開,或者你再等二十年,等到我真正變得老弱無力的時候。”

“那時候將軍肯定快死了,而且還享了二十年清福。”

寧缺看著他微笑說道:“當然,我只是就事論事,將軍你不要誤會什麽,實際上我以為將軍既然馬上便要歸老,便不應該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聽到歸老二字,夏侯微微眯眼,黝黑如鐵的臉龐上浮現出淡漠的情緒,說道:“無論朝廷還是西陵,都以為我能夠平安歸老,應該覺得很滿意才對,其實我並不滿意,我麾下數萬鐵騎足以橫掃諸國,我曾替大唐和西陵立下無數功勛,結果就因為當年的那些小事情,朝廷和陛下就一直冷眼看我,若非如此,我又怎會去荒原想搶那卷天書?又怎會有現在的局面?”

寧缺問道:“將軍是在對我解釋?”

夏侯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情緒,嘲諷說道:“如果不是運氣後拜在夫子門下,你有什麽資格坐在本大將軍的面前?即便如此,你又有什麽資格讓本大將軍對你做解釋?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