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將軍(下)

許世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一生征戰,見過血流飄杵,千屍塞河,不知見過多少殘不忍睹恐怖的畫面,然而此時寧缺臉上溫和的笑容,平靜的神情,在他眼裏,卻似乎比過往那些畫面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轉瞬間,他對寧缺的評價更高了幾分,對此子的危險程度更加警惕,先前偶爾閃過的同情憐憫消失無蹤。

寧缺繼續說道:“當然,獵戶一家被燒死的故事與我無關,我也是聽來的,我只是好奇,在那樣的情況下,將軍您會如何選擇?我還想繼續請教先前那個問題,世間真有潔白如蓮花般的人嗎?將軍您在戰場上有沒有殺過俘?殺俘是否違反唐律?將軍您的屬下縱騎過塞時,有沒有殺過草原上的蠻人婦孺?如果有,可算違反唐律?”

然後他看著將軍蒼老的容顏,問道:“將軍身為帝國軍方重臣,理應站在我大唐立場上,然而當敵國強者入境之後,您非但不加以警惕,反而把我的行蹤透露給對方,我想請教,如此做法就算不違唐律,可違背您的良心?”

連聲請教,仿佛一記一記重拳,不停砸向老將軍的心頭。然而許世何許人也,怎會被寧缺幾句話便撼動心神,他微怒而笑說道:“既然你要代書院入世,便要接受世間強者的挑戰,為何不願讓那些人知道你的下落?莫非你怕,你沒有信心,怕給大唐和夫子丟臉?”

不待寧缺說話,將軍笑容驟斂,看著他冷漠說道:“即便你幼年時冷酷行事情有可原,那自渭城來長安之後呢?”

來長安之後?寧缺的眉梢緩緩挑起。

園內忽有風起,微寒,天光黯淡,似乎要下雨了。

“天啟十四年,禦史張貽琦死時,你在哪裏?”

“城東那名老鐵匠死時,你在哪裏?”

“茶師顏肅卿死時,你又在哪裏?”

將軍看著他,神情漠然問道。

……

……

寧缺臉上神情不變,身體卻變得僵硬了起來,如果說他先前對將軍的質問,只不過是些隔靴搔善的小把戲,那麽將軍這時候連續問出的三句你在哪裏,則是真正鋒利的寒刀,可以斬風劈雨斷人頭顱。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許世會對自己如此警惕,甚至暗中調查打壓,確認從林零開始,直到如今這位大唐軍方第一人,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些命案,甚至已經嗅到了那些命案背後的味道。

今日將軍府內,將軍與自己的這番談話。

便是將軍。

……

……

“禦史張貽琦死時,你在紅袖招,陳子賢死時,你在東城,顏肅卿死時,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裏,但那天是書院的考試,你與南晉謝承運本有賭約,但不知為何你卻沒有赴考,事後還請了兩天病假。”

將軍盯著他的眼睛,言語間蘊著無窮無盡的威壓,緩聲說道:“不要以為自己真的很強大,不要以為自己真能瞞過世間所有的人,不要以為自己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便可以把過往一筆抹消,我說過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那麽便是所有事情,一件事情都不會少。”

一件都不會少,一件都不能少。

這便是大唐軍方第一人的氣魄。

寧缺今天第三次聽到將軍說出類似這樣的話,他不知第幾次陷入了沉默。

台間也是一片沉默,園裏的楊樹被雨前的風吹著微微顫抖,本應該生活在更北方的樹葉唿哨作響,似乎隨時會垂落到地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將軍說道:“夫子曾經說過,唐律第一,這不止是書院,也是我整個大唐帝國的最高信條,以往的事情我自會調查下去,以後如果再讓我知道你違反唐律,幹涉朝政甚至圖謀不軌,我會以唐律治你的罪。”

寧缺忽然伸手把面前那些殘著菜汗的碗盤疊了起來。

然後他站起身,看著將軍說道:“唐律首重證據,如果將軍能夠拿到這些命案的證據,我會在長安府中等著將軍。”

說完這句話,他向將軍行了一禮,然後離開。

……

……

走出將軍府,沒多遠便是熟悉的朱雀大道,寧缺信步走在平整青石鋪成的大道上,神情平靜,心情也很平靜。

最終還是被人猜到自己與那些命案的聯系,這讓他很緊張,卻並沒有被將軍府裏這番談話震懾住心神。

即便許世可以代表整個大唐軍方橫掃世間,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指控寧缺,更沒有辦法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因為他現在不是渭城的小軍卒,也不是初到長安城的外鄉人,他現在是書院二層樓學生,與陛下親厚的大書家。

現在想要動他,首先必須說服陛下,最重要的是需要說服夫子。

皇帝陛下的態度,寧缺無法猜測,但他很清楚,夫子絕對不會在乎自己的學生殺了多少人,因為夫子不理世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