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舷畔的黑色桃花

對滄海發感慨是很常見的事情,對著鹹魚發感慨的人卻很少,只不過想著過去一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便對著一筐鹹魚,隆慶也忍不住唏噓起來。

但他很清楚,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任何類似唏噓感慨之類的情緒,都顯得過於多余,而且會讓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境再次感受到那股難以抑止的痛苦與絕望,所以他沉默著準備離開漁港。

忽然間,他停下了腳步,精致的革履在濕漉粘滑的地面上緩緩碾壓,帶動著的身軀緩緩向後轉去。

只見滿是晨光的海面遠處,有一艘小船正在浪間不時起伏。隆慶現在眼力依然比普通人銳利很多,看到船上站著一名青衣道人。

小船上那青衣道人形容尋常普通,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他卻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因為他的身體因震驚而變得無比僵硬。

漁民和苦力們,背著沉重的漁獲,在滑溜溜的甲板間穿行,岸,商人們叼著煙杆,頤指氣使呼三喝四,海鳥在海面與船桅間來回飛翔,越國這座漁港忙碌嘈雜依舊,似乎沒有任何人看到了那艘小船。

隆慶隔著數百丈的距離,沉默看著那艘小船和船上的道人,目光隨著遠處波濤的起伏而不安,他現在已經算不得一名修行者,但他的見識眼光依然還在,很清楚這名青衣道人肯定是個修行者,而且是他根本無法看出深淺,哪怕是曾經強大的他也無法看出深淺的強大修行者。

遠處小船上的青衣道人,負手站在船首,微微擡頭看著東方初升的朝陽,整個人仿佛都要融化在微紅的晨光之中。

隆慶看著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忽然生出想要逃離的沖動。

就在這時,他腦中響起一道平靜而充滿威壓感的聲音。

“人世間真的有滿足這種東西存在嗎?”

……

……

遠處海上那名青衣道人沒有轉身,自然也看不到他有沒有說話,但隆慶明白腦中那道聲音,便是那位道人的問話。

聽著這個問題,他英挺的雙眉微微蹙起,顯得有些痛苦,低著頭看著腳旁粘液中正正在掙紮的一只小蝦,喃喃說道:“無法滿足又能如何?”

然後他擡起頭來,看著遠處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帶著幾絲怨恨和惘然說道:“光明已經遺棄了自己,黑暗都不屑於殺死自己,像我這樣的廢物,還有什麽資格說不滿?我還能企盼怎樣的人生?”

青衣道人的聲音隔著數百丈的距離,再次在隆慶腦中清晰響起。

“你是光明的,眼中必是光明的,你是黑暗的,眼中必是黑暗的。這一年來你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情,難道還沒有明白光明與黑暗之間真正的關系?”

隆慶想起書院登山時的那場夢,那場令他無比痛苦無比驕傲無比輝煌最終卻無比惘然的夢,想起夢裏的萬丈金光,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體卻驟然寒冷起來,在深春的朝陽下開始顫抖不安。

“但那不是我的最初的信仰。”

他盯著遠處船上那名青衣道人,顫抖的聲音像船桅上的風湍般,生硬而寒冷地從唇齒間傳出來,帶著無盡的絕望。

青衣道人沒有轉身,依舊負手看著紅融的朝陽。

“信仰可以讓你滿足嗎?”

隆慶回答道:“曾經可以。”

青衣道人沉默。

隆慶低下頭去,看著腳畔依然在掙紮的那只小蝦,痛苦問道:“這樣真的可以嗎?”

青衣道人說道:“可以。”

隆慶有些惘然問道:“值得嗎?”

青衣道人說道:“值不值得,要看滿不滿足,你若滿足於現在,就不值得,如果你還有一絲不滿足,那便值得,我一向以為人世間從來沒有真正的滿足,那麽我認為無論何時這都是值得的。”

終究又回到了滿足這個最初的問題上。

隆慶強行壓抑住惘然震驚無措的情緒,拼命地蹙著眉頭思考,在長時間的沉默裏回憶過去的時光,猜想未來的人生。

自己真的滿足嗎?

在成京城領著乞丐搶食物掙地盤,拐蒙拐騙偷銀子,終於掙著一筆錢去宋國開店掙銀子,又開始販腌魚掙銀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安安樂樂地下去,成為世間一名普通的成功商人,娶一個美麗溫婉的妻子,納兩房小妾,生很多孩子,直至很多年以後自己垂垂老矣,確認燕國再沒有人在追殺自己,才偷偷帶著一家人回成京,跪在皇宮外的禦道旁,指著禦駕那名同樣蒼老的皇帝,顫聲告訴孫子,爺爺當年和他的關系不錯,但我本來應該坐在那裏才對。

然後便要死了,讓家人把自己擡到西陵神國,來到那座開滿桃花的神山之下,擠進無數來拜天求醫的病人婦人中間,然後他虛弱地躺在擔架上,看著冷漠驕傲的神殿騎兵和黑衣執事們走過,看著高處那幾座巍峨壯觀的道殿,兩行濁淚淌過老皺的臉頰,虛弱哭喊道我本來應該是坐在那裏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