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夫子論夜

這個世界上一直都有月字,比如月輪國,比如月輪國裏著名的月桂,再比如以月桂花瓣顏色而出的月白色,但這個世界裏的月字,一直沒有具體的字意,就如同輕重清濁一般模糊指向淡淡的意味。

夫子此時問的月當然不是指顏色,因為他問的是月亮,因為這個問題,寧缺頓時緊張無措起來,起來,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風格,在這種時候,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裝傻,但這時候如果他再裝就是真傻。

因為夫子已經點明,他是一個生而知之的人。

寧缺低著頭,感覺著冰冷的汗水在背後流淌,漸濕衣襟,沉默很長時間後,聲音微顫說道:“日月輪回,光暗相對,想來那月亮可能是和太陽相對應的一個東西,太陽出現在白天,月亮出現在黑夜。”

夫子說道:“具體一些。”

寧缺看著身前不遠處的山崖絕壁,星光下的流雲,再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說道:“可能是……一個懸浮在夜穹裏很大的石球,因為能夠反射太陽的光線,所以在夜裏顯得很明亮。”

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能夠形容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月亮。

夫子看著他微微一笑,幫助他給出了一個也許並不合理,但至少可以說得通的解釋:“看來你在夢裏看到的畫面很有趣。”

聽到夢這個字,寧缺擡起頭來,看著站在崖畔的老師,看著夜風中輕舞的衣袂,隱約間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麽。

“這個設想確實很有趣。”

夫子轉身望向夜穹,贊嘆說道:“萬古長夜,總需要有些光明。”

“世間萬事萬物隱然對應,有日現於白晝,相對應的有個月亮也不錯,可是如果真的有月亮,它會在哪裏?如果月亮如你所說反射著太陽的光線,那麽豈不是說黑夜時,太陽也在我們的世界中,只不過看不到?”

“那麽黑夜之時,太陽又在哪裏?真像西移落山時那般,降落到了我們腳下這片大地的更下方,然後清晨時再生起?”

“那豈不是說太陽在圍繞著我們這個世界轉動?可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大地,邊緣處是無盡的深淵,為什麽當年我等待了十幾天,也沒有看見太陽落下深淵,它只是那般突然的消失?”

夫子負手看著夜穹,自言自語說道,他並不是在對寧缺說,而是在與過往無數年間苦苦思索答案的自己進行對話。

片刻後,他望向遠處原野間的長安城,皺著眉頭說道:“有很多地方依然不通,如果這個世界是個球,似乎便通了。”

俗世裏的人們,習慣了太陽東生西落,習慣了日復一日籠罩在昊天的光輝之中,就如同看慣了街畔的早點攤,井沿上的青苔,從來不會對這些事情產生什麽疑問,更不會去思考這些事物為什麽會存在。

但夫子不是俗世裏的人,他需要思考。

前面這番喃喃自語,世間大概沒有幾個人能聽懂,甚至聽到這些話的人,會認為夫子是個有些瘋癲的老頭兒。

寧缺聽懂了一些,情緒有些惘然,然後便是無盡敬佩。

夫子明顯沒有什麽天文知識,只是依照寧缺的形容簡單推理,便快要觸及世界的真相,只不過那個真相並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另一個世界,卻不知道那個世界存在於久遠的過去,而是很久之後的未來。

“這片夜空我看了很多年。”

夫子指著山崖上方高遠而漆黑的天幕,指著彼間懸綴著的繁星點點,說道:“無論是多年前還是多年後,那些星星始終停留在它們原先的位置,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說明大地與天空的相對位置是固定的,這種穩定充滿著一種古典肅穆的永恒美感,但看的時間長了不免有些乏味。”

寧缺順著老師的手臂望向夜空,不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麽。

“但從天啟元年開始,夜空裏的這些星星一天比一天變得黯淡起來,凡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區別,但我知道它們在變暗。”

夫子說道:“其中有一次變暗的過程,被欽天監的官員看到,才有了那句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批語。”

寧缺知道正是這句欽天監這句批語,讓大唐帝國陷入了一場紛爭,間接導致數年後李漁遠嫁草原,然而他今天聽到老師的話,才知道原來這句批語竟然是真的,至少前半句是真的,原來夜空裏的星星真的在變暗!

“哪裏會是國將不寧的事。”

夫子笑了起來。

寧缺的心情略微輕松了些,沒有想到夫子接著說道:“如果整個人世間都進入了萬古長夜,又哪裏會只有大唐一國不得安寧?”

想到明字卷裏那些類似於預言的語句,想到某些傳說,寧缺難以控制心頭的緊張和恐懼,問道:“老師,難道真的有冥界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