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鶴樓紀事(下)(第2/2頁)

寧缺沒注意老人的神情,搖搖晃晃走了過去,很主動地拎起一壺新酒拍開封口泥,便往嘴裏倒酒,說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證據打官司,問題是我去哪兒找證據?如果不走歪門邪道,又怎麽殺人?難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說我要殺你然後我被揍成肉泥?”

夜風輕拂,老人坐直身體瞪著寧缺,因為這個家夥的愚鈍和糊塗而越來越難以抑止內心的怒意,修長的手掌緊握著椅背,似乎如果再不發生點什麽事情,他便會一巴掌直接向寧缺的腦袋上扇過去。

寧缺此時已然醉眼迷離,哪裏能注意得到這些細節,一面向腹中灌著美酒,一面抒發著人生的感嘆,那些關於復仇關於不舍關於月亮的感嘆,那些感嘆越來越重復越來越無聊,總是繞著某些關鍵詞打轉,好在他酒醉之後依然下意識裏封鎖著大部分內心,沒有說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誰。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銀票敲開的松鶴樓,你是怎麽來的?”

“你沒見過月亮吧?可憐的老頭兒喲。”

“這麽說起來你真的很有錢,你錢是怎麽掙的?我是靠西城賭坊那邊掙的,你和那邊有沒有什麽生意上的來往?”

“別瞧我穿的這身棉襖難看,據說都是我那死鬼老師定的款式。”

“喲,你吹胡子的模樣好有趣。”

寧缺不停絮叼著咕噥著,指著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迸的一聲悶響。

笑聲戛然而止。

寧缺捂著額頭,震驚迷惘看著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著根極粗的短木棒,看著他惱怒說道:“廢話真多!說的我頭皮發脹,就憑你這副模樣,居然也想殺夏侯。”

寧缺沒有聽清楚這最後一句話,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就在他的身體向後傾斜,眼看著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時,一陣風拂起。

舊襖微飄,草鞋無聲,書院大師兄出現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寧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墮下的那甕新酒。

大師兄抱著昏迷的寧缺,看著老人茫然問道:“老師,小師弟怎麽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說道:“沒有什麽,他冒犯師道尊嚴,所以用院規處罰了一下。”

大師兄看見那根短木棒,不由驚的險些昏倒,心想當年老師就是用手中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頭敲了小師弟一記,小師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後也會變成一個白癡。

一念及此,大師兄的臉色便變得蒼白起來。

老人看著他臉色蒼白,卻沒有想到他是在擔心寧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說道:“十年前就說過要你慢些再慢些,怎麽還這麽快呢?”

大師兄先前就是感應到寧缺有些問題,才會隨風而至松鶴樓露台,哪裏會在意自己的損耗,看著老人擔憂說道:“老師,小師弟不會有事吧?”

老人看著昏迷中的寧缺,說道:“這小子學了你小師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強的不像話,就被輕輕敲了一棍子,哪裏容易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覺著這番話沒有什麽說服力,咳了兩聲後極為嚴肅地解釋道:“他今日心力耗損過大,昏睡一陣是有好處的。”

……

……

書院大師兄只有一個老師。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傳說中的夫子。

夫子說的話,在大唐帝國甚至比聖旨還要好使,而對於終生敬愛老師的大師兄來說,夫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說黑夜是白的,那麽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說昊天是黑的,那麽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說寧缺沒有事,那麽不管到底有事沒事,寧缺一定不會有事。

深夜的長安街頭,夫子背著雙手踩著極寥散的枯葉緩慢前行,風姿極為瀟灑,大師兄背著寧缺跟在他身後艱難前行,有些狼狽。

“你說的不錯,萬家燈火裏總會有一盞與眾不同。”

夫子看著巷子裏的隱隱燈火,看著遠處巡夜的羽林軍士兵,說道:“你小師弟雖然算不得出汙泥而不染,更談不上什麽好人,但看似冷血無情的身軀裏還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