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魚見

長安城南雁鳴山畔有片大湖,天啟十四年秋初才剛剛疏浚完畢,沿湖砌著的石堤裏的灰泥似乎還帶著新鮮的味道。深冬時節,湖水早就已凝結成冰,空中的濁氣似乎也變成了冰層上的塵埃,顯得格外清新。

寧缺前些時日聽大師兄說過這湖,所以先前撐傘獨自離開後便來到了此間。

他在殘雪裏坐了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大師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師兄提到過的那些破冰網魚的漁夫,他看著那些吱吱作響轉動的絞索,看著那幾匹在冰層上喘著熱霧努力奔跑轉動絞索,拖動冰層下巨大魚網的駿馬,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爛柯寺長老關門弟子觀海,是他代表書院入世後遇見的第一次正面挑戰,如果他今日退卻躲避,必然會對今後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戰,那麽日後他憑什麽像大師兄說的那樣去正面挑戰夏侯?

之所以這件事情會讓他掙紮猶豫如此長時間,關鍵還是在於入魔,他很擔心在激烈的戰鬥中,自己無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實。

就算他能強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師叔傳承下來的浩然氣是他如今最強大的力量,元十三箭這等箭出必殺的事物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證的戰鬥中,這兩樣最強大的武器都不能動用,他靠什麽去戰勝觀海這樣的修行強者?

不能動用浩然氣和元十三箭,寧缺還是那個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的修行廢柴,念力操控的飛劍像爬一樣,甚至除了桑桑之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陳皮皮的話說,這種狀態下的他就算晉入知命境界,依然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坐在湖畔雪中,看著面前雪堆裏的草絲,忽然想起土陽城那個庭園裏遮天蓋地的符意,想起那個瞬間施出無數道符的軍師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輕彈,一片淡黃色的符紙落在冰面上,嗤的一聲化作一團極微弱的火焰,然後瞬間黯淡,被湖面冰層輕而易舉地凍熄。

顏瑟大師雖然肯定他是最有潛質的神符師傳人,可是潛質並不等同於實力,符道本來就是一個相對艱難險崛的修行道路,哪裏有速成的可能?

寧缺看著湖冰上那些忙碌的漁夫和馬兒,沉默不語。

他曾在書院鏡湖側練習飛劍,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洞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鳴山下這面無名湖畔坐了很長時間,卻依然一無所得。

時間緩慢而堅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長安城上方的雲層盡散,日頭漸斜,紅艷的暮光照耀在潔白的冰面上,仿佛要讓整座湖都燃燒起來。

看著這美麗到令人心動的景致,寧缺的心微微一動。

他想起師傅曾經對自己說過,寫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卻要以心凝氣,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舊書樓二層樓裏看書籍時便已經有了很深的體悟,那麽有心無意這四字又應該做何解釋?如果說心字指的是念力,氣又指的是什麽?

自然是天地元氣。

所謂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動紙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繼而以那些符文裏天然蘊藏的氣息影響周遭的天地元氣,如果符文足夠強大,那麽這種影響便會以一種難以想像的方式呈現出來,比如燃燒比如靜止比如山川倒流以至天地倒開……

要讓山川倒流天地倒開,那是傳說中比神符師還要高無數境界的聖人才能寫出來的驚世之符,寧缺現在距離那種境界還有無限距離,他如今寫出的符文太過弱小只能調動極微渺的天地元氣,只能用來烘幹頭發溫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師的身軀,便是要點燃灶裏的幹柴都有些困難,更何況是用來對敵?

然而符紙雖弱,但如果它能調動的氣卻足夠多呢?這就如同街角的小姑娘手裏拈著根隨時可能被寒風吹熄的火柴,可如果火柴上方忽然出現一桶火藥呢?

嗯,這個設想未免過於殘忍了些,但好像有些道理,寧缺看著仿佛正在燃燒的湖面,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喜悅的神情。

對於傳統符師而言,他此時的設想完全離經叛道,而且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眾所周知,天地元氣以一種相對均衡的狀態分布在田野山川湖泊裏,就算有的名山大川稍微多些,卻也遠遠達不到那種程度,因為昊天是公平的。

然而寧缺不是傳統符師。

他是一個入魔的符師。

從魔宗山門斑駁的墻壁直至長安城的這些日子裏,他的身體一直在緩慢地吸收著大自然裏的天地元氣,然而安靜存貯在身體深處,變成屬於自己的浩然氣。

浩然氣也是氣,而且比自然界裏的天地元氣凝練精純無數倍!

微黃色的符紙在眼前微微顫抖。不知道是被湖面上的風吹拂所致,還是因為寧缺的手在顫抖,還是因為它感受到了正在灌注薄薄身軀內的那道恐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