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入魔(十)

身體裏隱晦的感受並沒有引起寧缺太多注意,他甚至以為那道溫暖是來自於身後的莫山山,他只是靜靜看著房頂青石間的斑駁劍痕,想著當年小師叔潑灑劍意時的瀟灑氣度,想著自己這時候等死的無奈,覺得有些慚愧丟臉。

絕望等死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處於這種境地裏的人們慣常都會沉默,此時蓮生大師不再說話,寧缺自然也沒有說話的興致,魔殿房間裏變得死寂一片。

絕對安靜的環境,正如蓮生大師先前怨毒回憶的那樣,持續時間長了確實很恐怖,沒有風的聲音沒有花草的聲音,寧缺甚至隱隱聽到了自己肺部擴張收縮的聲音,聽到了自己頭發磨擦的聲音,覺得很是神奇,卻又覺得好生可怕。

如果不是能夠清晰感受到莫山山溫軟身軀,或許他真會認為自己已經到了冥界。

莫山山虛弱地靠在他的肩頭上,憔悴不堪問道:“我們要死了嗎?”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好像是這樣。”

莫山山微微蹙起墨眉,說道:“為什麽不能安慰一下我?”

寧缺痛苦地咳了兩聲,自嘲笑著說道:“如果能死的痛快,其實就算是安慰。”

莫山山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稍後如果被蓮生大師直接殺死倒還痛快,若像葉紅魚那樣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吃掉,那才是人世間最大的恐懼。

一念及此,少女美麗的臉頰驟然變得極為蒼白,長而疏的睫毛微微顫動,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道紅線,沉默很長時間後,她望向寧缺因為咳嗽而深深皺成川字的眉頭,聲音微顫說道:“在王庭我說過我喜歡你的字。”

寧缺不知道書癡為什麽這時候會提起這件事情,微微一怔後,安慰笑著說道:“我知道我自己字的好,如果想看我出去寫上幾千字給你看。”

莫山山微微一笑,說道:“我還說過喜歡你的大黑馬。”

寧缺愣了愣,苦笑說道:“那個頑劣的家夥還真舍不得送人。”

“我不要大黑馬。”莫山山輕輕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決心一般輕聲說道:“我確實喜歡你的字,也喜歡那頭大黑馬,但我更想告訴你的是另一件事。”

“我喜歡你。”

這句告白直接讓寧缺變成了一根木頭,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嗅在近在鼻端的淡淡少女體息,沉默了很長時間,思考應該怎樣回答。

這是他兩輩子裏第一次被異性告白,這是他兩輩子聽到的最動聽的話之一,雖然有些可惜是在昏暗的魔宗山門裏,是在死亡快要到來的那一刻,但依然動聽的仿佛湖畔楊柳枝輕輕摩擦的聲音,那湖可是莫幹山下的墨池?

肩畔的少女無論性情容貌還是修行境界都是世間第一流人物,名聞天下,不知多少年輕男子暗中愛慕卻自慚形穢不敢言,在寧缺看來,莫山山除了因為眼神不好從而容易被誤會為清高冷傲之外,竟是挑不出絲毫毛病。

論宗門家世或政治背景,唐國與大河國世代交好,夫子和皇帝陛下想必都會樂見其事,這是理所當然是良配。論興趣愛好,二人可以說的上是志同道合的同道,若真的在一處,日後漫漫長夜除閨房事外還可並肩潑墨互賞,豈不妙哉?

最關鍵的是喜歡嗎?當然是喜歡的,男人的喜歡有時候很復雜,但大多數時候都很簡單,像莫山山這般值得喜歡的女子,理所當然應該被喜歡,寧缺也如此。

只是眼看著便要死在魔宗山門裏,還有心思想了這麽長時間這麽多事情,待他醒過神來後也不由險些啞然失笑,心裏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這種感受很奇怪,臨死之前任何背景世俗之事都不重要,而且他捫心自問確實很喜愛這個如書墨般純凈的少女,卻愈發警惕於心中那抹不對勁,便像是入魔之前要踏出那關鍵一步似,大美妙的身後伴著極大的恐懼。

那份恐懼是什麽?寧缺自己不知道,他看著肩畔的少女,無措說道:“山山師妹,我很喜愛你的性情容貌,包括處事方式,按道理都這個時候了,我不應該……”

莫山山的臉上沒有少女表白後慣有的嬌羞,只是一片溫和寧靜,她知道寧缺為何猶豫,甚至比這個家夥自己更清楚他為何猶豫,不由在心中輕輕嘆息了聲。

她溫柔靠在他的懷中,低聲喃喃說道:“在有些方面你真的很糊塗。我只是不想便死了你也不知道我的情意,卻不是急著想從你這裏聽到什麽安慰,這種時刻你說的任何話都不作數也不公平,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情。”

寧缺本想反駁自己哪裏糊塗了,轉念一想自己這時候確實有些糊塗。

為什麽不能按照真實心意把這位姑娘家摟在懷裏,告訴她我也喜歡你,然後好生溫存一番在死之前彌補下兩世來的遺憾,自己到底在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