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長安亂(第2/2頁)

李青山走後,顏瑟大人坐在烏黑木地板上發了很長時間的呆,蒼老幹瘦的身軀,在清冷殿柱與地板的映襯下顯得愈發孤單。

良久他拾起身前的冷茶,以手指蘸茶水,在地板上寫下一個字,然後把手伸到滿是油汙的肮臟道袍上擦拭幹凈,起身飄然離去。

烏黑色的木地板上的茶水痕跡漸漸散去,只剩下一些很淡的水漬,若仔細去看,隱約還可以看清楚,應該是個亂字。

……

……

老人叫衛光明。

並不是因為老人是光明大神官才叫這個名字。事實上,八十余年前他剛呱呱墜地後不久,還是個嬰兒時便得了這麽一個名字。在擁有這個名字又幾十年後,他才成為光明大神官,享受世間億萬信徒尊崇愛戴敬畏。

那時他才明白,原來不止一飲一啄,便是名字也自隱天意,若不是昊天在自己出生前就做出了選擇,在宋國世代務農的父母,又怎麽會取出這樣一個名字?

做為昊天道門最德高望重的光明大神官,老人雖然被囚禁十余年,神殿裏依然有無數願意為他犧牲一切的神官及強者,天下各處道觀裏忠誠於他的下屬更是數不勝數,如今脫桃山後麓樊牢而出,自有人幫助他悄無聲息來到長安。

在雄城外下了馬車,順著幽深厚實的南門洞走了進去,老人耷拉著眼簾,佝僂著身子,緩步踏著石板路向前行走。忽然間他仿佛感受到了什麽,右腳在踏上朱雀大街前的那一瞬間,微微僵硬,然後收了回來,轉身向東方走去。

在周遭行人眼中,老人只是腿腳有些不便,並沒有覺察到有什麽怪異之處,更不知道,就在老人右腳腳掌即將踏上街面的那一刻,朱雀大街遠處那幅深刻在石質地面上的朱雀繪像,緩緩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朱雀繪像的眼簾又緩緩闔上。

……

……

“好大一座陣。”

老人背著雙手,佝僂著身子在東城的街巷裏緩慢行走,微笑暗自想道。

片刻後,老人緩慢的腳步,在某道巷口的某處井邊停下,漠然渾濁的目光落在井邊一片枯黃的樹葉上,眉頭漸漸蹙起。

樹葉枯黃,脈絡猶存,看似尋常,但在老人眼中,卻極不尋常。他那雙能夠看到世間一切黑暗的眼眸裏,所有的風景街景市井生活,都仿佛披了一層極淡的紗,未曾遮蔽真相,卻掩住了天地間流傳的命機。

老人背著雙手,佝僂著身子向巷尾那家不起眼的客棧走去,搖頭感慨想道:

“好一座大陣。”

……

……

長安城的大陣未曾發動,便掩了天機,讓老人無法看到他已經苦苦追索了十四年的黑夜影子,不過這座令他贊嘆警惕的大陣,也沒能發現他是一位自西陵而來的絕世強者,沒有發出任何警兆。

因為現在的他不是光明大神官,斂了所有氣息與能力,甚至把那顆道心卻全然忘卻的他,如今只是一個極普通極為尋常的幹瘦老人。

他挑了一家普通客棧住下,後面這些日子在長安城裏背著雙手,佝僂著身子,逛些普通名勝,去些普通坊市,點些普通小菜,喝些普通花茉,聽些普通唱本小曲,打發些普通冬日時光,就像長安城裏最普通的閑耍老頭兒。

直至冬意漸隆,寒意愈盛,他又去買了件普通的厚棉襖。

普通老頭的睡眠向來不需要太多,某日清晨,天剛擦亮的時候他就起了床,隨意逛著,碰著一家賣酸辣面片湯的攤子,嗅著香味,他買了一碗,退出來時卻被人撞灑在棉襖前襟之上。

一個小姑娘提著食盒走了過來,面無表情看了狼狽的老頭一眼,像變戲法般從袖裏抽出一塊大毛巾替他擦掉汙漬,又替他重新買了碗酸辣面片湯。

老人向她道謝,她搖了搖頭,示意不用,提著食盒便離開。

老人愣了愣,把手中那碗酸辣面片湯遞給攤旁一個比自己還要瘦的燕國流民老乞丐,然後遠遠跟著那個小姑娘走。

老人跟著小姑娘到了一條叫臨四十七巷的巷子,看見了一家叫老筆齋的小鋪子,看著那個小姑娘在鋪子裏勤勞忙碌了整整一天。

老人越看越覺得這個小姑娘清新可喜,說不出的可人,從外貌到氣質幹凈到了極點,仿佛是一顆絕對透明的琉璃珠,只要有一點陽光,便定然會大放光明。

小姑娘的膚色有些黑。

但黑也黑的如此幹凈,如此光明。

所以這位來自西陵的光明大神官,癡癡站在臨四十七巷裏,不盡歡喜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