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那些經脈不通或者盡碎的家夥們

“早。”

“早啊。”

“今天書科的三備選教案你們抄完了沒有?”

“還沒,這不正著急嗎?”

“那你們得抓緊些了,聽說平日裏教習先生會隨堂打分,那分數在期考裏占的比例可是不小,如果到時候期考過不了線,可沒誰能幫咱們。”

“期考居然還要計算平日成績?”

“聽家叔說他那時便是如此,吳博士呆會兒如果要抽查誰背那篇三千七百四十八字的伐燕檄文,我肯定背不上來,你們可得在下面替我提提句首。”

“那是自然,我的問題在於就算你們替我提字,我也背不出來啊。”

清晨的書院門前,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學生們行禮寒喧。

太陽當空照著,鳥兒在院後的山林間歌唱,隨著春意漸深,暑意將至,溫度變得越來越高,年輕的學生們已經換了上書院夏常服,衣質輕柔透氣,被晨風一拂便袂袖輕揚,比往日裏更添了幾分灑脫清新氣息。他們如平常那般用這種方式開始了每天的生活,看似抱怨緊張,暗底裏卻是透著股青年人特有的自信勁兒。

寧缺站在同窗之間溫和笑著答話,看著那些清稚面容上被他們強行抹去的興奮神色,不由覺得暗自好笑,心想雖說鬥轉星移月不在,但有些事情總是那般相似。

——每年的三次期考是書院最重要的教學大典之一,重要性僅次於大唐籍學生的實習考以及書院最後的結業試,年輕好勝的學生們怎麽可能不看重,說不定昨夜這些抱怨沒來得溫習教案的家夥,熬到清晨才胡亂睡了一小會兒,此時早已經能夠把那些文字倒背如流,只不過面上卻要刻意表現出風輕雲淡甚至是懶惰出來。

無甚出奇的上午學習時分,在書院文學博士吳塵天帶著濃郁膠州口音的誦書聲中開始,雖然吳塵天老博士誦讀成化年間大才子王崇仁那篇伐燕檄文時慷慨激昂到老淚縱橫,但學生們實在有些聽不懂他的口音,所以學舍氣氛不免顯得有些沉悶,直至最後老博士濕了三塊手帕及半片青袖,卻只換來了學生們的無聲呵欠。

好在老先生沒有臨時喊學生站起來背頌這篇伐燕檄文,大概他也清楚,自己隔了四十年還能把這篇極長的檄文背到滾瓜爛熟,卻不適合用這種標準去要求學生。

第三聲散鐘響起,寧缺終於松了口氣,把自己的文具書籍草草收拾了一番,搶先沖出了丙舍,穿過清巷踩著石道沿著濕地邊緣向舊書樓走去。現在的他用永字八法去觀書忘意,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看著看著便會昏過去,所以不再需要對飲食休息要求的那般嚴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好奇或者說非常期待,昨日自己留下來的疑問,那位神秘的留言者會做出怎樣的回答。

噔噔噔噔,登樓,以袖拂衣靜容,向東窗畔的靜柔女教授恭謹行禮,快步走回書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用最快的速度翻開,抽出那張寫著密密麻麻字跡的紙張,寧缺強抑興奮望去,然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們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樂器,比如說是簫,念力便是在簫裏回復往還的氣息,有簫有氣息並不見得能吹奏出美妙的樂曲,因為聲音是從簫孔間發出來的。”

“如果你這根簫上連孔眼都沒有,那你怎麽吹?天地聽不到你的樂聲,怎麽去感應?你的雪山氣海裏那麽多竅不通,你還想怎麽折騰?”

寧缺看著紙上那人的留言,過了很長時間後才擡起頭,搖搖頭無奈笑著望向窗外的茂林,聽著窗外的蟬聲,發出一聲極細微的嘆息,說道:“原來就是這麽一個道理,原來……我就是一根吹不響的簫。”

然後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腹處,目光落在青薄院服之上,想像著布料之下,骨肉之內不知道具體模樣的氣海雪山,仿佛看到一大堆沒有洞竅、沒有嶙峋小道,無論被水波怎樣拍打湖風怎樣輕吹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的笨拙石山。

“能寫出這番話來的人,真是個天才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張紙上的字跡,在心中默默贊嘆道:“用推倒女人來講述觀書忘意之理,居然繼此之後,又能想出吹簫這般絕妙的比喻,如果這人是教習,肯定是書院裏最頂尖的教習先生。”

贊嘆之余,想著自己體內那座無竅的湖畔石不鐘山,想著自己這根沒辦法琢磨出洞眼的蠢木頭,寧缺的心情難免還是有些黯淡,輕嘆一聲將《氣海雪山初探》放回書架上,在書架間行走起來。

知道了氣海雪山中的竅穴與念力、天地之息間的關系,明白先天體質受限,即便能用些蠢法子看那世界一眼,了卻某些心願,卻無法真的踏入那個世界,寧缺覺得繼續再強行用觀字忘意的方法看書,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因為對於他來說,走進那個世界遠遠比遠遠對那個世界驚鴻一瞥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