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書中有紙,不知何言(第2/2頁)

而且按照舊書樓的規矩,不能在書籍上留下任何痕跡,寧缺不知道在上面動些手腳會不會被教習發現,但這些天來他從來沒有嘗試過耍這種小聰明。多年來無數場生死戰鬥早就讓他明白,面對那些必須跨越過去的山峰,任何小聰明都會顯得非常愚蠢,其時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種近於憨拙的大智慧。

應該寫些什麽呢?在這種情況下,什麽樣的字詞能夠算做筆記呢?寧缺懸腕提筆良久,卻遲遲無法在紙上落下,因為他已經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冊上看到的內容,他不知道這時候在紙上寫些什麽才有意義。

“也許自己拼命做的這些事情,本身就沒有什麽意義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著這些天來的辛苦,想著每天夜裏的痛苦輾轉,想著桑桑夜夜用熱毛巾替自己敷額,心境難免有些微酸失落,一個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果然是這般的困難,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仿佛也只能讓失敗顯得悲壯幾分。

啪的一聲輕響,吸飽墨水的毛筆在空中懸停的時間太長,一滴墨汁落了下來,落在雪白的紙面上,墨汁順著紙張上的纖維迅速散開,綻出一團毫無規律的美麗。

寧缺低頭看著那團墨痕,忽然心頭微動,那份最深處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變成絕對的平靜,在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不是每個童話都有幸福結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回報,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後得到什麽很難由自己決定,那麽享受這份過程便好。

墨筆落紙記不下什麽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記,不知道寫些什麽才能叫做筆記,那便寫些別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經歷,比如自己在樓中的感覺,東窗那邊粉墻老樹新枝恬靜女教授的畫面,西窗這邊的暮日像極了剪燭時的刹那余暉……

“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入秋。”

他提起筆來在紙上隨意書寫,並沒有什麽特定的想法,只是隨著此時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隨著筆尖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清透妍麗的字,胸腹間那陣煩悶到極點的情緒,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漸被筆筆抹去,消失無蹤。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面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既然只是心情隨意抒發,寫到此時,寧缺忽然不想再寫了,於是他停腕擱筆,靜靜看著紙上那些字,待紙幹後輕輕放進那本薄薄的書冊之中,再把書冊放回書架之上,轉身對東窗畔的女教授恭謹一禮,就這樣走下樓去。

多日來,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樓,而不是被人擡下樓。

女教授擡頭看著少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輕輕嘆息了一聲,默默想著舊書樓本是老師當年定的規矩:萬樹千帆只允許學生擇一枝一風。這學生雖然意志堅強,冥想所蓄念力必不會弱,然而雪山氣海諸竅不通,最終只能落個吐血虛弱臥床的下場,即便昊天憐你堅韌賜你健康,可就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色漸濃,黑夜將至,再沒有人登上二層樓,女教授將身前的筆墨紙硯收拾妥當,沿著樓間一條偏道向後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夜籠罩書院以及書院後方那座大山,寬闊草甸間的書院建築點著燈火,四處散布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靜無人的舊書樓二樓深處,靠著北墻的那面書架上幾縷繁飾雕紋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後悄無聲息緩緩向旁邊滑開。

一個穿著深青色書院學袍的肥胖少年學生,氣喘籲籲地從那道縫裏擠了出來,有些惱火地回頭盯著書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這玩意兒,難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難道就沒想過書院也會招幾個胖子進來?”

胖子少年咕噥著走到書架旁,嘴裏念念有詞:“二師兄這個壞人,非要拿入門書籍打賭,雖然我陳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時候看的東西現在怎麽還記得。”

自言自語著,他從書架裏抽出一本薄冊,看著封面上《氣海雪山初探》幾個字,滿意地輕輕拍打了下,隨著他的拍打,一張極薄的白紙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