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且劈書山第一刀

寧缺站在樓梯下撓了撓頭,回憶先前舊書樓教習說的規矩,好像沒有禁止學生上第二層樓的說法。正猶豫間,有人繞過他身側直接走上了樓梯,聽著咚咚腳步聲,他心情一松,把那本王行龍楷貼擱在柱旁的書簍裏,拎起學袍前襟拾階而上。

舊書樓二樓比下面更加安靜,但書架和藏書卻要少很多,相對而言視野也變得開闊了些,他走上樓來,才發現樓上已經有好些人,他們各自在書架前挑著藏書閱讀,有的人滿臉傻笑,有的人嘴裏念念有辭,顯見都很興奮。

經史集之類的書籍大部分在一樓,二樓書架上的藏書偏於武技以及修行部分。入樓前那位教習已經說過不禁閱讀,但驟然發現一座寶山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眼前,沒打招呼也沒有什麽雷霆大動的先兆,寧缺依然覺得這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他怔怔站在書架間,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消化掉心頭的震驚。

《李知堂說佛》、《念力與手印的印證關系》、《修行五境簡述》、《追憶西陵流年》、《洞玄經》、《南華集》、《南晉劍術流派綜述》、《萬法鑒賞大辭典》……

他在書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書脊上,震驚熾熱早已化作了惘然無措,袖中的雙手難以自抑地微微顫抖。他不用抽出這些書籍去看,只看這些書名便能猜到裏面的內容。

那年他攢了好久的銀子,跟著渭城的輸糧隊去了開平市集,一邊替桑桑尋找醫生看病,一邊在開平市集所有書局裏像條臭狗般尋找,終於讓他找到了一本太上感應篇,然後一翻便是好些年,直至最後化為銅盆裏的一捧灰燼。

那年他在梳碧湖上殺了十七個馬賊,拯救了渭城打柴的隊伍,將軍問他:你想要什麽?全渭城軍民可以湊錢給你找個紅倌人開苞,他握著手裏那本被讀薄又被讀厚的太上感應篇,回答道:我想要學修行,將軍無言。

岷山旁那個修行者說你不行,軍部考核的軍官搖了搖頭,呂清臣老人長嘆息,書院術科的老師昨天拍了拍他的肩頭,明明知道眼前有個世界,但他一直走不進去,他告訴桑桑說沒事兒,靠自己的刀和箭也能打出一片天下,但這真的有事兒,因為他不甘心看著那個世界影影綽綽出現在眼前,卻不知道裏面究竟有什麽風景。

直到他走進書院舊書樓,順著樓梯再上層樓,看見這些密密麻麻的書籍。他知道自己可能很難通過這些書籍便改變自己的身體狀態,但至少他可以看一眼那個世界是什麽模樣,前十六年他抱著那本太上感應篇苦苦掙紮,就像抱著最後一顆土豆的可憐孩子,今天他終於看到了一大片如海般的稻田,縱使那些稻田依然還不是他的,但他真的很感到很激動,甚至眼眶都熱了起來,濕了起來。

“桑桑……”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輕撫書脊,默默念道,此時此刻他只想和她分享此時的心情,大抵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此時的心情。

書架上滿滿的修行類書籍,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目標,《追憶西陵流年》之類的書籍當然不是他現在急迫翻閱的書籍,《南晉劍術流派綜述》之類的材料也不是他現在有資格去研究的東西,他不是一個好高鶩遠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只可能從最基礎的東西看起,比如手指前方這本《雪山氣海初探》。

就在他剛剛抽出那本極薄的冊子時,樓內某處忽然響起一聲悶響,書架旁的學生們遁聲望去,只見一名學生不知為何摔倒在地,臉色蒼白的有若白雪,身體不停抽搐,白沫不停湧出他的嘴角,看上去異常恐怖。

四個穿著書院淺色袍子的人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走到那名昏厥的學生身邊,捉手的捉手捉腳的捉腳,極默契地同時發力,把那可憐學生像小雞般拎了起來,然後快速向樓梯口快速跑去,動作熟練的仿佛操練過無數遍。

書架旁的學生們面面相覷,想起進入舊書樓前那位教習先生微笑的警告,感到了一股無來由的悸意,然而沒有人離開,相反從樓下走上來的學生越來越多。

諸生都是來自天下各地的青年才俊,他們像寧缺一樣,對那個玄妙的世界無比好奇,而且擁有極強烈的自信自己應該能夠進入那個世界,所以他們繼續沉默低頭,取出書架上的書籍沉默看書,裝做什麽都不知道。

又是一聲重物墮地的沉重悶響,又一名年輕的學生臉色蒼白昏倒在地,寧缺沉默看著被迅速擡走的那人,心情變得沉重遲疑起來,但終究他還是像其余的同窗那樣,無法抗拒新世界的誘惑,將心一橫翻開了手中的薄冊。

《雪山氣海初探》的第一句話便是:“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緊張而專注地順著那些手寫墨跡向下看去,忽然間他發現眼中的字跡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有誰在視線之間放了片毛玻璃片,他知道這大概便是教習先生在樓外警告的事情,輕咬舌尖強行清醒過來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