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書院

春風亭老朝手中不知有多少條像臨四十七巷這樣的產業,他往日交往的梟雄達官不知凡幾,似這等人物若要離開長安城,需要告別的對象絕對不應該是臨四十七巷裏的這些店鋪老板。然而今天他離開之前,卻特意來到臨四十七巷,與那些店鋪老板們和聲告別,若在帝國那些上層貴人們眼中,大抵會認為這是中年男子想通過這條引發春風亭事件的街巷,做出明顯的警告:自己走後你們也不要亂來。

但寧缺知道這肯定不是他來到臨四十七巷的真實原因——他要來向自己告別,向那個曾經在春雨夜裏並肩戰鬥,並排吃煎蛋面的夥伴告別,只是因為寧缺想要隱藏身份,如今又是宮裏的暗侍衛,所以那男子才會與所有店鋪老板耐心寒喧告別,以免讓長安城內的有心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念及此,即便自認為性情冷漠的寧缺,也不禁覺得胸懷間溫潤溫暖一片,看著越來越近的眾人及眾人中間那個面帶微笑的青衫中年男子,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來到老筆齋門口,朝小樹看著鋪內的少年與小侍女微微一笑,揖手一禮道:“寧老板,有禮了。”

寧缺看著被堵死的店鋪門口,還有那些圍在人群外看熱鬧的民眾,微澀一笑,也學他那樣裝模裝樣揖手還禮,和聲道:“見過朝二哥。”

朝二哥三字他是自徐崇山副統領處聽來,自以為這個稱呼親近又尊敬,極為得體,不料卻讓朝小樹微微一怔,然後露出難以壓抑的笑聲,站在朝小樹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更是連連搖頭,看著寧缺的目光不免帶了幾分善意的戲謔——長安城裏的人都稱呼朝小樹為春風亭老朝,魚龍幫內兄弟則是稱呼他為幫主或者大哥,知道朝二哥這個稱呼的人已經極少,寧缺在不知不覺間便露了餡。

“我馬上就要離開長安城了,所以帶著幫中兄弟們來與諸位老板見見,寧老板日後有甚不方便之處,可以去尋他們。當然我相信寧老板只要用心經營,必將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到時候還請不要忘了幫助一下我這幾位兄弟。”

朝小樹微笑望著他說道,右手指向身後那幾名氣勢逼人的男子,說道:“齊四你已經見過,他們是常三劉五費六和陳七,都是我信得過的兄弟。”

所謂用心經營必將直雲直上,朝小樹在別家店鋪裏也說過,但對寧缺這樣說,自然藏著些別的意思,寧缺聽懂了,老筆齋門口那些男人們也聽懂了,常三劉五等人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訝異情緒,然後向前踏出一步,沉默向寧缺行禮。

他們知道那個春雨夜裏發生了什麽,對未曾見過面的寧缺已經極有好感,同時他們也知道朝小樹對這少年評價極高,只是沒有想到竟會是如此之高,甚至隱隱約約裏透著股鄭重托付的意味。

常思威看著寧缺溫和說道:“寧老板,日後若有甚不協之處,不免會來打擾你。”

通過昨夜宮裏那番談話,如今的寧缺已然明白,眼前這些男人都是大唐皇帝陛下當年灑在民間的暗侍衛,如今既然明了身份,或許過些天便會重新進宮任職,他自然不會怠慢,只是聽著這些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兇,陳七陰,這是長安市井間對魚龍幫幾位大將的評價,只是此時看著常思威溫和神情,寧缺怎麽也沒辦法把他和冷字聯系在一起,更沒有想到這男子內心深處已經動了把自己纏住的打算。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朝小樹眾人自然無法在老筆齋裏呆的時間太長,顯得特殊,不過是隨意聊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然後朝小樹微笑看著寧缺,說了兩個字。

“走了。”

又是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細而溫柔,很多行人們連笠帽都懶得戴一個,寧缺默默站在臨四十七巷巷口,看著遠處那些漸行漸遠的人影,看著那個依舊瀟灑隨意的青衫中年男子背影,忽然覺得心中生出了些許遺憾。

“兄弟這種事情,當然是需要靠時間證明的,你說做兄弟我就答應你做兄弟,那我豈不是顯得太沒面子?我本想著再過些年,如果不錯,和你做做兄弟也無妨,但你丫就這麽拍拍屁股走人,結果弄得我還是很沒面子啊。”

寧缺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回頭牽著桑桑的小手往巷中走去,身旁巷墻上方伸出來的幾枝初綻桃花,不知何時被春雨切下數片,零落離枝落在青石板上。

城門處的青石板上同樣花蕊零落,某間酒鋪旁,朝小樹與諸位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用長安城內的桃花下酒,痛飲數杯然後告別。

……

……

春雨一場一場,剛剛認識或者剛剛重逢的人們生離或者死別,來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覺間度過了他們在帝國都城的第一個月,然後終於迎來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日子,如果把那些生死間的事件全部不計算在內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