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魚躍此時海(下)

戶部尚書邢成瑜從未覺得議政殿的金磚這般硬過,事實上除了大朝會時,他確實很少下跪,更何況跪了這般長的時間。

他偷偷抹掉額頭上的冷汗,覺得腰椎已經有了折斷的傾向,為了尋找某種心理上的慰籍,偷偷向旁邊瞄了一眼,看到那幾位軍部大佬喪敗的臉色,果然覺得安慰不少,心中油然升起幸運和後怕兩種情緒——

清運司庫房想要臨四十七巷的那些地面,看似是此次沖突的主因,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引子,而且我雖然知情但始終未曾插手,可你們軍部此次卻是涉事極深,聽說那個雨夜裏有二十幾名羽林軍精銳被殺,還有一位洞玄境界的念師喪命,試問此等狀況下,陛下怎能輕饒了你們?

龍椅上那位中年男人充滿嘲弄和憤怒味道的話語繼續響起,最後化為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嘆息:“朕當年搞出這麽一個幫派,替帝國在民間做耳目,瞞了十幾年時間好生辛苦,結果就被你們這群家夥因為一些蠅頭小利而硬生生逼到明面,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起到朕想要的作用,朕罵你們為白癡,難道有何不對?”

聖上喟嘆唏噓,群臣唏噓喟嘆,此時他們都已經知道所謂魚龍幫,正是陛下還是太子爺時遊逛長安一時興起的產物,各自在心中默默想著,這只是您的玩物罷了,哪裏又能有如此多的說法。

就在此時,皇帝陛下聲音變得低沉寒冷起來,一應嘲諷味道盡數消失不見,盯著群臣尖銳質問道:“問題在於,你們真的只是為了那些蠅頭小利嗎?朕知道你們想做什麽,但朕的妻子女兒又豈能容你們這群找死的白癡挑拔?你們打著皇後和公主的名義在長安城內搞風搞雨,可你們肯定不知,朕的皇後一向都很清楚那個小幫派和宮裏的關系,而漁兒她小時候更是被朕親手抱著去春風亭玩過!”

訓話至此時,殿上群臣們終於再也無法承受這一波又一波荒唐而冰冷的打擊,軍部懷化大將和黃門侍郎同時雙腿一軟,從跪姿變成了惶恐的箕坐。

皇帝冷冷看著他們二人,說道:“大唐軍人的職責是護土開疆,而不是用來幫黑幫搶地盤!尤其令朕不齒的是,居然搶還沒有搶贏!既然如此,中都護你去長寧城替朕好好訓兵吧,訓個三年五載,什麽時候確認你手下的兵能夠打贏長安城的黑幫了,再給朕滾回來。”

長寧城地處帝國西南,夏日悶熱冬日濕寒,山間多林多瘴氣多毒物,向來被大唐官員視為險途,至於說三年五載還要打贏長安城黑幫……任何語都是陛下金口所說,他說你沒打贏那便是沒打贏,那你又如何回來?

輕描淡寫一句話,一位軍部大佬便被分配苦鄉,而且極有可能終生不能回還中樞,處置不可謂不狠,殿上群臣愈發惶恐,倒是中都護本人聽聞頸上頭顱還在,毫不猶豫重重叩了兩個頭,連連謝恩不已。

皇帝陛下今日連罵數十句白癡,有些疲憊,看著這些不敢還嘴的大臣,也覺得有些厭倦,自李漁手中接過一盞茶飲了兩口,揮手示意。

林公公自禦榻側方閃身而出,枯瘦的雙手緩緩拉開明黃色的聖旨,面無表情念道:“天啟十三年……著戶部尚書邢成瑜歸府靜心反省三月,朕等你的辯罪奏章。”

所謂辯罪奏章只是個說法,陛下這是給朝中大臣顏面,讓他自己主動請辭返鄉,邢成瑜叩首以應,想著自己的宦海生涯竟然就因為這麽一件小事,就因為長安城裏一個黑幫而中斷,撐著身體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隨著林公公面無表情宣讀聖旨,一位侍郎下獄,戶部清運司庫房從上到下進行了一次清洗,長安府數名官員被就地免職,京兆尹大人神情黯淡地被逐至天水圍,黃門侍郎交由有司審理相涉罪狀,而軍部遭受的打擊則是最為沉重——夏侯大將憤怒來信,要求軍部向他解釋,為什麽他得力的校屬卓爾會被軍部謀殺——於是皇帝陛下斬了軍部七個人頭向那位遠在邊疆的重將解釋,又或者說是向朝小樹做了解釋。

在宣讀聖旨,貶殺涉案官員的過程中,無論那些官員或叩首出血,或大聲喊冤,或感激涕零,皇帝陛下始終沉默一言不發,只是當吏部尚書征詢京兆尹替代人選意見時,他蹙著眉頭想起了一個名字。

“長安府司法參軍……那個誰誰誰叫上官的?”

“上官羽揚。”吏部尚書說道,他看了一眼陛下神色,猜忖著他的心意,輕咳兩聲後繼續說道:“該官員考評頗佳,早年前也是正經科舉出身,只是因為容顏實在有礙觀瞻,所以……”

“朕要的是治民之官,又不是挑選美人。”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那就是這個人了。”

議政殿裏臣子或逐或退,漸漸只剩下了幾個最重要的人物。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像石像般安靜坐在椅中的親王,終於再也無法安坐,從椅上站起走到禦榻之前,掀起王袍前襟,啪的一聲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