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禦書房

今天晚上的長安城肯定很熱鬧。經歷了一夜戰鬥的寧缺很累,但雨夜裏的刀光血水又讓他有些興奮,想象著此時正在各坊市裏發生的畫面,猜著朝小樹的底牌,推測明兒要去的地方是哪兒,輾轉反側,怎麽也沒辦法入睡。

他隔著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這些事情聊了會兒還是沒有聊明白,桑桑見他神色憔悴卻無法入睡,偏著腦袋想了會兒,披了件單衣下地端回一壇烈酒,二人分坐在床的兩頭喝了起來,如以往那樣,絕大多數的酒水進了桑桑的小肚子,寧缺不過喝了幾口便難勝酒力,終於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纏綿了好些日的春雨忽然停止,清麗的日頭招呼都沒有打一聲便從雨雲後方鉆了出來,當空照著樹梢裏雀躍的小鳥,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老筆齋的門口,車上走下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徑直推開半閉的店鋪木門,望著剛起床的主仆二人微仰下頜,冷冷說道:“走吧。”

這大概就是朝小樹說的來接自己的人。寧缺看著那小廝,注意到此人眉眼寧和卻似有若無流露著幾絲傲氣,從對方平平的喉結還有與普通人有些細微差異的站姿中看出,這家夥應該是宮裏的哪位小公公。

昨夜就知道朝小樹的後台靠山在皇宮之中,今天一個小太監來接自己,寧缺自然不會覺得太過震驚,他只是想著要不要塞紅包,要塞多大的紅包。

在他那些被小說故事培養出來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監不好惹,故事裏的主角但凡遇著太監,不拘對方是總管大人還是執事小役,都會擇個時機“毫無煙火氣”遞過去幾張薄薄的銀票甚至是一塊剔透的玉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時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兒來這麽多玉器?(注)

寧缺眉頭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詢問是不是得準備點兒啥,桑桑向來是個極摳門的主兒,微微一怔便扭過頭去,全當沒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話說她少爺也不是個大方的人,略一思忖決定自己也幹脆裝傻,省些銀子是些銀子。

那小太監負著雙手在鋪子裏隨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點了點頭,用清亮的聲音說道:“聽說這巷子裏有些好字兒,今天來看看,果然不錯,宮裏有貴人想瞧你寫字兒,你趕緊梳洗梳洗隨我走吧。”

寧缺心想這由頭倒是不錯,看了眼身上穿著,向那小太監揖手一禮,笑著說道:“平日裏也就這般穿的,窮酸書生,哪裏還能梳洗出朵花兒來。”

他本有些擔心對方沒有收到紅包會不會刁難自己,沒想著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歡他的談吐,沖著他點點頭走出了鋪門。

有些逼仄的車廂裏,小太監一路閉目養神,看他先前在臨四十七巷的表現,應該不是對寧缺有什麽意見,也不是不屑與他說話,而是在宮外習慣性的謹慎。

寧缺反而覺著這樣清靜,掀開車簾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見清麗陽光之下,長安百姓面帶笑容行走於坊市之間,各處早點鋪子生意興隆,時不時能聽到幾句呼朋喚友的喊叫,哪裏能看到半點昨夜江湖血鬥的影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排柳蔭遮住了視線,一片舒服的陰影掩住了整輛馬車和馬車通行的石道,陰影不是來自柳樹,而是來自柳樹之後、護城河之後的那座皇城。

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國,長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宮殿——皇宮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貼,但大唐皇宮稟承著千年唐人壯闊氣度,朱墻堅厚黃檐似劍氣象恢宏肅穆,不似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匯聚成的風流貴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關。

寧缺仰頭望向氣勢莊嚴的皇城,目光順著極高的朱色城墻望向城頭像黑點般大唐羽林軍士卒,表情平靜依常,心中卻在默默贊嘆。

只可惜馬車並未經由朱雀正門而入,而是順著護城河繞了半圈,然後從一道極不起眼的側門駛了進去。馬車進入皇宮,在那些並不寬敞的車道上緩慢行駛,不知轉了多少道彎,視線全部被車旁的高墻飛檐所遮擋,只看得到被檐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沒有機會一睹皇宮全貌,只覺著裏面的宮殿極高極高。

在遠遠能看見一片碧湖的雜事房處,那位小公公帶著寧缺下了馬車開始步行,二人順著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約摸幾盞茶的功夫,穿過由紅柱支撐的一片闊大雨廊,走到一排並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腳步。令寧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這般長的一段路途,他竟沒有看到任何侍衛,甚至連太監宮女都沒有看到一個。

那位小太監轉過頭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裏就是禦書房,我只能帶你到這裏,你就在這裏等著,見完之後自然有人帶你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