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長安城的拆遷戶

夜深人靜,寧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很自然地想到,如果小黑子現在還活著,自然不需要桑桑冒險給張府傳信。

關於今天這場刺殺,值得總結的東西並不多,準備了這麽些天,要幹凈利落殺死一個沒有護衛的老文官是很簡單的事情,當銹釘插入張貽琦頭骨後,那個人就已經死了,絕對不可能留下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後面那些手段只是附加動作,就如他向桑桑解釋的那樣,禦史死於交通事故總比死在妓女床上更符合朝廷的預期。

至於殺人的感覺?他沒有太多感覺。他在大唐的人生開始於一場謀殺,成長於無數場謀殺,他殺過的人很多,用過的殺人方式更多,比今天這種方式更殘忍血腥的也不少。殺人後會感覺到恐懼惡心欲嘔甚至會怕黑?這種情況只可能出現在那些整日浸淫詩文間的書生身上,至於他,雖然也將參加書院的入院試,但他骨子裏終究不是書生。

——他是殺老獵戶的獵戶,他是殺小馬賊的馬賊,他是天生的殺人者。

但今天殺死的這人終究是大唐高官,是他積蓄了多年復仇意志的目標,眼前天花板上閃過四歲那年將軍府裏流淌的鮮血,老管家和那個小家夥驚愕而無生氣的眼睛,寧缺開心的笑了起來,覺得胸腹間的悶氣終於流失了一絲。

床那頭桑桑的小臉上也滿是笑容,她知道他今天心情肯定特別好,所以她決定等少爺把所有仇人包括那位夏侯將軍全部殺死之後,再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個盒子拿出來給他看,相信那時他再看到那張紙時的感覺肯定和現在不一樣。

那個盒子裏藏著寧缺這幾年來隨意丟棄、但在桑桑眼中非常不錯的一些字紙,而其中最新的一張正是卓爾死的那夜寧缺寫的喪亂貼,寧缺以為那張紙早就已經混著垃圾扔掉,哪裏想到自己的小侍女偷偷藏了起來。

又安靜了很長時間,寧缺忽然嘆息了一聲,帶著些許遺憾說道:“昨兒夜裏聽你寫的那首詩倒也沒覺著不妥,可今兒當著那家夥面念出來時,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嗯,仔細琢磨感覺有些傻氣。”

這說的自然是那首“我從哪裏,要取你的命”,單調的重復,刻意地加深,粗拙愚笨的字詞,實在是連打油詩都不如,只是這主仆二人很明顯缺乏文學方面的才華,在擬定復仇範兒的那夜,竟都覺得還不錯。

“那我再修改修改。”桑桑神情極為認真回答道:“少爺你打算啥時候去殺第二個人?把時間告訴我,我保證一定能在那天之前改好。”

在截稿之日前修改完畢?這感覺怎麽像是在寫一篇煌煌巨著?寧缺啞然想著,然後笑著回答道:“既然這樣那倒是不急,紙上第二個名字好像有些麻煩,我最近不打算動手了,等張貽琦的事情安靜些再說,另外我也要準備準備入院試。”

“在渭城的時候,少爺你經常擔心不等復仇開始,那些老家夥就搶先病死老死。”

“但既然已經等了十幾年,相信昊天老爺總不可能連幾十天都不給我。”

……

……

復仇是一項綜合工程,尤其是當你只是一個小人物,而你復仇的目標都是帝國上層的大人物時,這項工程會復雜龐大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寧缺沒有某位伯爵的幸運,也沒有某位太監的隱忍,所以他必須更加謹慎小心。

在臨四十七巷裏呆了兩日,去市坊裏打聽了一下長安城裏發生的有趣事,他發現禦史張貽琦之死果然沒有引發太多風波,只是引來長安百姓們的無數八卦和群嘲,關於青樓側門發生的事情,出現了無數個版本,但大部分的講述者,都傾向於把禦史的死亡和懼妻倒黴聯系起來。

正如寧缺所料,禦史府那位強悍的夫人現如今正在長安府衙裏不依不饒的鬧著,但紅袖招只不過停業一日便重新開張,看來雖然朝廷還沒有對此事件定性,但也基本上都認為禦史的死亡沒有蹊蹺。

到了第三日,寧缺知道自己應該再去紅袖招一趟了,不然和前面的表現差別太多,樓子裏的姑娘還有那位婢女小草,肯定會覺得有些奇怪。

這次他決定帶著桑桑一起去。桑桑把自己的頭發盤了起來藏進帽子裏,又換了身寧缺以前的粗布衣裳,再不用做任何喬裝打扮,配著那張黝黑的小臉蛋和那普通到了極點的眉眼,怎麽看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廝。

“今兒沒下雨,何必帶著那個惹人注意。”他指著桑桑背後的大黑傘說道。

桑桑搖了搖頭,堅持自己的意見,寧缺便不再理她,知道她是在擔心禦史張貽琦死後的余波,帶著黑傘二人總要安全一些。

然而他沒有想到,主仆二人剛剛關上老筆齋的大門,便被一群人堵住了。

這群人都是精壯的漢子,在陽春天裏敞著胸口,露出強勁的胸肌和三兩根黑色胸毛宣告自己的威武勇猛,而遠處樹下那兩名看著有人鬧事卻面無表情的長安府衙役,更是表明他們的威武勇猛是得到了官府認可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