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一個夢

幾天在希望失望之間周轉折騰,寧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後痛快不再去想,無論痛快還是不痛快,都非常適合飲酒謀一醉,恰好這個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腳冰的像兩根冰樹枝般,於是主仆二人拍開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

一大罐烈酒小侍女喝了大多半,寧缺卻是先倒下的那個人,桑桑艱難把他搬到墊子上,然後把被褥掀開搭上,自己也鉆了進去,習慣性地把小腳塞進他的懷裏。

伴著彌漫的酒香,寧缺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感覺身邊再次出現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撈卻發現自己只能徒勞地撈到一場空,應該是呂清臣老人的話起了作用,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夢,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裏,像一個陌生人或者說旁觀者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在夢裏面笑著想起一句話:“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為前所未有冷靜的緣故,這一次寧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夢中海洋的模樣,那片無邊無際占據全部空間的大海竟然不是藍色而是綠色的,色調極深卻又極透明,就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這片綠色的海面上,沒有彎腰伸手去撈那些緩慢流淌的綠,而是靜靜看著它,在心中猜想著它們下一刻會流向何處,會變幻成怎樣的形狀。

綠色的海中忽然生出兩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沒有一絲雜色,也沒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見的色絲芯蕊,就是單調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著白花的根部,如果它們有根部的話,在綠色海水的滋潤下,那兩朵白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長大,花瓣片片脫落,落在海面上又變成新的白花,如此這般白花迅速擴延開來,占據了他視線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際。

寧缺看著如斯神景,心神搖晃無法自安,遂擡步而上花朵,踩著花瓣向天邊走去,赤足與嬌嫩的白花花瓣相觸,微彈而起而落,感覺柔軟彈嫩非常美妙。

……

……

田野旁的車廂內,寧缺側臥在墊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開一大半,他的額頭上全部是汗水,懷裏緊緊抱著一雙小腳,小侍女腳上的肌膚比身上別的地方要好很多,純白似雪,看上去就像兩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著眉頭不時撇撇嘴,不知道夢裏面在想什麽,雙腳在褥子裏下意識裏蹬動著,不知道觸到了何處,覺得很舒服,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不再動彈。

……

……

心神漸迷離,寧缺早已忘記自己是在一個夢裏,他心神搖晃卻又異常平靜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間行走,忽然間心頭一動,整個人的身體緩緩飄離花瓣,迅速向著海面上的高空飛去。

飛到極高處,他低頭向下方望去,只見綠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見,隱隱能夠看到海水深處有一層紅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開海水,向綠色海洋深處潛去。

不知道潛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了那層紅色——那是一層粘稠的深紅色的漿液組成的水層,腥紅無邊,像是番茄醬,但更像是將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靜,變得沸騰起來,裏面有無數沒有五官的人類緩緩站起,然後仆倒,再次站起再次仆倒,他們掙紮著,無聲的痛嚎著,可無論他們怎樣的掙紮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終把他們禁錮在永恒寂靜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處的恐懼緩慢而不可阻擋的占據了寧缺的身體,把他變成了一座石雕,就這樣無知無識無覺地站在紅色血海旁,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聲的殘忍畫面。

血色的海洋變成了陸地,於是也有了天空。

寧缺站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發現自己身處荒原之上,自己腳下和遠方倒著無數具屍體,那些屍體有大唐帝國的騎兵,月輪國的武士,南晉的弩兵,還有很多草原蠻子的精騎,無數的血水從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個荒原染紅。

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著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說過,天要黑了,但從來沒有人相信我。”

有一個人用輕蔑的口吻在寧缺耳邊說道。寧缺霍然轉身,沒有看見是誰說話,卻看見很多人正擡頭望著天空,那些人中有滿臉惘然的小販,有滿臉不甘心的官員,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瘋癲般狂笑的僧侶,不管衣著神情有怎樣的差別,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高高仰著頭,像等著被喂食的肥鵝。

荒原上無數人驚恐擡頭看著天空,寧缺下意識裏隨著他們的目光望去,發現這時候還是白晝,因為天空之上掛著烈陽,但不知道為什麽荒原上的溫度很低,太陽的光線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將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