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不止瞧不起你, 我還瞧不起我自己。”

懷袖心頭一跳,耳鼓似被刺了一下,擡頭看他, 驚疑不定。

蕭叡深吸一口氣, 真說出來以後,他的心裏像是轟然落完一場雷, 雲散天晴, 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他已經屏退了侍從, 這裏只有他們,沒人能聽見他說的話,他這次算是徹徹底底地將自己全部暴露在懷袖的面前,連他以前自己都沒發現的弱點, 與刀子一起,遞到懷袖的手中。

蕭叡平靜地說道:“我以前總覺得你配不上我,我不愛你, 你是宮女, 我是皇子,你何曾見過哪個皇子哪個皇帝聲稱自己愛著一個宮女。我沒有, 所以我以為我不會,我以為我只是貪戀你的美色。”

“你覺得我卑鄙無恥,倒也沒有錯。因為我生母出身低,我養母視我如仆,要按下我的頭,將我訓成太子的一條狗。這是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心頭紮得最深的一根刺。”

懷袖嘴唇嚅囁,想說什麽,卻不知該說什麽,蕭叡最不堪的過往, 她比誰都更清楚。

蕭叡微微彎腰低下頭,像與她平視,對她說:“所以我想去做一切能讓我顯得更尊貴的事,這樣才好讓我看上去像是變尊貴了。”

“我一直不敢承認自己愛上了一個農家的女子。”

“你是年初時才知道自己叫‘秦月’的吧,我早就知道了,你的來歷,你的家世,我查了無數遍。”

“我就想找出一點你出身高貴的證明,可是找不到。”

“直到現在,我才敢承認,我只是愛你,愛你這個人,與你的身份家世都無關,只是愛你這個人。”

“懷袖,懷袖,我取這個名字的時候真不是視你為奴仆,我是想有一些僅有你我知道的秘密,我想將你揣在懷中,藏在袖口,讓你只為我所有,不想把你分給別人。”

蕭叡不知何時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滾燙,讓她一時之間也分不清心頭的滋味。

她既恨蕭叡對她的輕蔑,但又理解蕭叡為什麽會這樣,理解歸理解,她依然不能接受。

蕭叡如此低頭與她道歉,她就得接受嗎?

懷袖突然覺得很茫然,心裏空落落的,愛與恨在一瞬間似乎都消失了。

這比蕭叡出現在蹴鞠賽上更加離譜,蕭叡真誠地向她道歉了,蕭叡承認了愛她。

她大概是這世上最了解蕭叡的人,這個男人權欲熏心,做什麽都想著利益交換,他也不是彎不下腰的人,以前在宮中討好幾位兄長,也很能裝成乖弟弟的模樣,很是個能伸能屈的人。

但那也得是有利可圖。

蕭叡現在向她低頭,是圖她什麽呢?

懷袖左思右想,一時間腦袋發蒙,她想不出來是為什麽,是以也答不出話來,不知道該接下他的道歉,還是不接。

不知過了多久,懷袖才開了口,語氣緩和了許多,說:“你如今再與我說這個,頂什麽用呢?”

“我已經離了宮,有了新的日子過,我現在過得很好。”

“你說得我明白,我理解你的苦衷,我原諒你,但我不接受。就算你說這些,我死去的孩子也回不來了。你這皇帝是做得很好,我就是不配生下你的孩子,到時嫡庶不分,又要讓江山大亂,重蹈覆轍。”

懷袖說完,她看到蕭叡落下一滴淚來,她又覺得揪心,又覺得嘲諷,實在難以描述。

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在為她流淚。

蕭叡從懷中拿出一封香箋,染著血,給懷袖看,因他們不是在屋子裏,只在院中,旁邊只有死氣風燈,燈光昏暗。

懷袖低下頭,恰好是“來日”兩個字被血染紅,看不清晰,一時間,諸多回憶湧上心頭。蕭叡別有所圖,她又單純嗎?她也是在利用蕭叡為自己報仇,想要回報蕭叡的一份恩情。

他們究竟是什麽關系?若說是愛,是沒那麽純粹,她從未想過要將此身完完全全地托付在蕭叡身上,可若說是恨,也沒有那麽大的仇怨,蕭叡若是對她再壞得更徹底一些就好了,更加輕蔑,更加鄙夷,不要對她道歉,不要對她寵愛。

那她是不是也能完完全全地與之決裂。

他們就像是兩株在皇宮最陰暗的角落裏,被仇恨和不甘而滋生出的植物,兩個長得形狀醜陋的怪物,即使沒有一絲陽光和雨露,也在掙紮著生長,然後在遇見了彼此之後,發現能多一絲生機,便纏到了一起,共同野蠻無矩地瘋狂長大。

這僅僅只是男女之愛嗎?懷袖心情復雜。

蕭叡柔聲問:“你可記得有一場我在邊城時,曾經遭遇過一場生死劫難,差點死了,我當時心裏想著你,想著要回來見你,我才活下來。是我太過懦弱,我以為我當上皇帝,就變得堅不可摧,不是的,在你面前,我還是那個人人可欺的七皇子,我不想承認我的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