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身在地獄

到這幢房子已經一天一夜,沈尋被鎖在房間裏,除了用餐、沐浴和如廁,其余時間一只手都被銬在床架上。其間和她接觸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位年紀五十多歲的婦人,華人長相,專門給她送餐。另一個是位身材高大、皮膚偏黑的男人,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給她解手銬、戴手銬。兩人都不跟她交流,只是態度還算客氣。

這一夜沈尋睡得並不好,天沒亮就醒了。被銬著的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有些發麻。她盯著天花板上繁復的花紋,居然也是一朵朵罌粟的模樣。腦中像走馬燈一樣,上演這段時間的畫面。從到雲南之後的一切,都像在做夢一樣,她從未體會過那麽深刻的甜蜜,也不曾感受到那麽難過的挫敗。說不害怕是假的,她心裏清楚,也許下一刻她就會死在這個地方,或者被逼染上毒癮,那樣的話比死了還慘。她也計算過無數次,照目前的情形,她獨自逃跑的可能性為零。

有人發覺她失蹤了嗎?如果有,會是誰先發現?是小舅還是鄭書春?至於沈晉生……她揚起嘴角自嘲一笑。15歲那年,她被那個變態抓住,關了整整兩天兩夜,到最後被救出,他都沒有出現在她面前。她是從新聞裏看到他當時有公務在身。父親這個詞,對她來說是個奢侈品。

房間裏並沒有鐘表,沈尋無法獲知確切時間。大概又過了一小時,門被從外面打開,那個男人來給她解手銬,婦人也端了早餐進來。

“雖然我不知道我能在這裏活多久,但如果你們不介意,不如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她揉了揉暫時解放的手腕,看著他們開口。

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靜靜出聲:“廖生。”

婦人並沒有回答她,放下早餐就走了出去。

“她叫曼姨。”沈尋洗臉的時候,廖生突然開口,“她兒子在中國販毒時被抓住,判了死刑。”

沈尋的動作停滯了一下。

這頓早餐,她完全失去了胃口,幾乎都沒怎麽動。

曼姨把餐盤端回廚房時,在樓梯遇到了程立。他掃了一眼餐盤,神色漠然地下樓。

葉雪起得稍晚了一些,到樓下客廳的時候,看到程立正倚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瞅了眼屏幕,是一部緬甸的家庭故事連續劇。

“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這種題材了?”她倒了杯水,坐到他身旁。

“練練緬甸語。”程立答。

“真打算留下?”葉雪問。

“除非魏叔願意放你自由。”他側臉看向她,“我打算問問他,要什麽條件。”

葉雪遲疑了一下:“可能性很小。”

“因為他是你爸?”程立聲音淡淡的。

葉雪握杯子的手一顫,眼神震驚:“你……你怎麽會知道?”

“你紮起頭發的時候,後腦發際線和他的一樣。”程立接過她手中的杯子,放在茶幾上,“還有你的手,指甲、關節和他的也是一模一樣。”

“基因果然強大,對不對?”他微微一笑,看她下意識地摩挲手指,“別人看不出來,我怎麽會看不出來?”

葉雪看著他,不自在地繃直了身體,臉色有點蒼白。

“還不打算跟我說實話嗎?”程立緩緩追問。

“你猜得沒錯。”葉雪深吸一口氣,迎向他那雙銳利的黑眸,“起初我也不知道。”

“我只想確認這點,至於其他的,我不會勉強你,那是你的隱私。”程立收回目光,看向電視屏幕。

“我跟你說過,我跟我媽不親。不,應該說,她不親近我。從小我由我外婆帶大,別的小孩牽著父親的手喊爸爸時,我連看都不敢看。”電視機略顯嘈雜的聲音背景裏,葉雪的聲音慢慢響起,“但是我羨慕他們有一雙堅實的臂膀,可以把他們高高舉起,或者摟在懷裏,替他們擋風遮雨。我媽更多時候就是把自己關起來畫畫兒,而且從來不允許我踏足她的畫室。有一次我偷偷闖進去,看到大片大片黑色的罌粟,裏面藏著一張惡魔的臉。”

聽到這裏,程立微微蹙眉。

“我不知道那個惡魔是誰,但我覺得,我媽拿到癌症診斷書的那一刻,一定如釋重負。別人眼裏避之不及的絕症,對她而言反而是解脫。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時,她都不願意見我。從她驚恐的眼神裏,我甚至懷疑,我到底有多麽面目可憎,才會讓她像見了鬼一樣。我想來想去,也就一種可能,我長得像她心裏的惡魔。”葉雪嘴角揚起一個自嘲的笑,“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在西南聯大讀書,大概是看得多、經歷得多,比她那個年紀的老人都要通透,她跟我說:‘人各有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要讓他人影響你,即便是你的母親。’”

她講到這裏就停住了,他們彼此清楚,再講下去,就是她和魏叔怎麽相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