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第2/2頁)

但為什麽她還是刻意了?

大概因為,她非常害怕他認不出她來吧。

她在盡可能靠近城主邸的天台上,連續吹奏了兩天。第二日天明,樂班子開始排練的時候,便不斷有人來問——昨夜月下吹笛的,是哪位佳人?

那位收到她的留音石的侍衛也悄悄來問風老大——是不是贈他留音石的姑娘?

可見她所彈奏的樂音,確實傳遞到城主邸了。

但自始至終,阿羽和白翎都沒有出現。

這實在令樂韶歌感到難纏。

她確實可以自我寬慰說,或許這兩日阿羽都不在閻摩城裏。

但她不能不想到另一個可能。

在九華山上,她被樂清和所種下的音魔襲擊後,阿羽決意出走時,曾向她坦白過這樣的真相——她就是他的心魔。他曾在無數個日夜被以她的形象出現的心魔,折磨著。

在她已死去多年之後的今天,阿羽聽到她所彈奏的樂曲後,比起想到是她回來了,確實更有可能認為,是自己的心魔又發作了。

第三日吹奏時,樂韶歌便想——若今日他還是沒來,那她最好還是暫時擱下見他的念頭。哪怕再艱難,也先設法把自己的經脈接起來吧。

阿羽這熊孩子,實在是太難找了。她該準備得更充分些,再嘗試聯絡他。

連續吹了兩晚上夜風,她的體力也有些透支了。兼這一晚心情略低沉些,曲調便吹得斷斷續續。

天上月滿,地上人卻不團圓。

她想到阿羽所受種種苦難,想到他眼下靠仇恨支撐著的內心;想到舞霓在一連串變故之下茫然失措的一錯再錯,終止不堪回首——想到自己到底還是沒有護他們周全,內心的痛苦便如藤蘿絞樹般攀援而上。

胸口突然便疼得再也吹不出一個音來。

握著笛子的手,沉沉的垂了下來。她茫然的望著月下的城主邸。

阿羽依舊沒有現身。

當她轉身準備離開時,身後忽有衣影遮住了月色。有人落足在她身後,衣上繡鳥毛羽皎潔明耀、纖塵不染,正是一只孤傲的白孔雀。他捉住了她握著笛子的那只手。

她緩緩回過頭來,與他正面相對。

她眼眸中的錯訛和沉痛驚醒了他,他擡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那手指骨節修長比玉同色,依舊是記憶中撥弦的手。然而他遮得太晚了,她已看見了他的模樣。

《九重天尊》裏確實曾提到過,他不曾祛除面上疤痕,每以惡相示人。所以她對自己可能會看到的面容已心有準備。

可書上沒有告訴她——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別看。”他輕輕的說。

樂韶歌於是閉上了眼睛。

“……別哭。”那聲音又說。

她於是微笑著說,“阿羽,我回來了。”

——她以為自己能說出來,然而開口時只覺胸口痛楚悉數化作腥甜湧上。她再也站立不住,捂住嘴唇撲倒在他身上,鮮血從指縫裏不斷湧出來。

失去意識前她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她想,不論如何,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放開了。

樂韶歌做了噩夢。

或者也不是噩夢——她不過是在夢中看到了自己曾在《九重天尊》裏讀到過的往事。

只那往事裏,阿羽和舞霓歷經磨難,在他們最需要有人陪伴、支撐、保護的時候,她沒有出現。卻在磨難過後,他們最不需要她的時候,以最無能為力的姿態,醒來了。

樂韶歌不由嘆了口氣。

她睜開眼睛時,阿羽的手指正壓在她額頭上。

她於是出言提醒,“我沒有被奪舍。你這一手指下去,我八成又要喪命。”

——他指間凝靈,若不是想強行探查她的識海,就是想直接把魂魄從她軀體擊飛。

他下意識的收了術法。

一時卻也無旁的動作,只不喜不悲的看著她。

樂韶歌也看著他。

昨夜重逢時,他尚是疤痕覆面的惡相。此刻面容卻已復原如初了。只受了魔染的左瞳無法復歸澄澈,他便以眼罩遮住——他天生樂感,審美亦是不俗,那眼罩與其說是用來遮殘,倒更像渾然天成的修飾,給他天生清冷的少年模樣裏,添了些幽冥界特有的狠而艷的情致。

若非昨夜她親眼所見,乍看到他此刻面貌,必定意識不到他是為了隱瞞,才做如此裝扮的吧。可其實若他不藏,必定能令她愧疚心疼,無法釋懷。

他一向都不是會主動同旁人溝通的性格,更尤其怕在她面前流露軟弱和青澀。

而她又過於放任自然,旁人坦誠相待,她便坦然受之;旁人意有隱瞞,她也不逼不問。

於是一旦遇上蕭重九那般對自己誠實對旁人又率直的,於她而言是刀過竹解,水到渠成;於他而言,卻是連交鋒的機會都無,便敗局已定。

命運令她先回到九華山,親耳聽他說出那句山崩地裂的“我想和你共赴雲雨”,又令她輾轉失憶再失憶,直到她終於將那句話當了真,才又讓她一無所有的蘇醒在北冥冰海之下——也是一番煞費苦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