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樂韶歌心力交瘁。

她覺得自己稍稍有些失準了。

若換在上一世的這個時候,若她沒從《九重天尊》中得知阿羽日後會入魔,她是否還會如此刻般為阿羽有心魔一事戰戰兢兢,殫精竭慮?

樂韶歌自己也不知道——人生是不能假設的。

這一日練完劍她便也不回弦歌祠去秉燭夜讀了。

只往巖後孤松下一坐,右腿往左腿上一疊,腦袋往交疊的雙手上一枕,道,“阿羽,給我彈首曲子吧。”

阿羽的目光掃過她全身,最後落進她眼睛裏。

樂韶歌自知這姿勢不雅,卻也難得閑適。只懶散的擡眼,含笑看向他,“你看山後夕陽,你忙碌時它在這個時候落,你閑散時它也在這個時候落。你看那晚霞燦爛,可過不了多久就成灰燼,然而是燦爛還是暗淡,於它又有何加焉?所以你用什麽姿勢看它,就更無所謂了……你到底彈不彈啊?”

阿羽垂了長睫,便在她對面拂袖一坐,設案陳琴。

“想聽什麽?”

“隨心彈吧,不拘什麽曲子。”

阿羽點了點頭,撥弦起調。

很舒緩的曲子,是天高雲淡的意境。卻不知是否正是阿羽此刻的心境。

然而且先不著急,誰說只能人的心情影響所奏樂曲的意境,所奏之曲中意境就不能反過來影響人的心情呢?

樂韶歌便安穩閉了眼睛細聽。

聽到妙處,還時不時跟著輕輕哼一哼,以嗓音相和。

漸漸的,那曲子便從空中落到了地上。先是高山流水——倒也轉折得不突兀。便跟著清泠寒水一路流淌而來到山間幽|谷。暖風漸起,熏人欲醉,萬千春花次第盛放了。

那曲中技法也越發繚亂精妙起來,天地靈氣隨之流轉,樂韶歌不必睜眼便已知曉,眼下她四周必定已是繁花錦秀。

並非只有水雲間的香陣才能無中生有,化虛為實。修為高深的樂修所奏之曲天然就是聲色兼備的精妙幻術。樂修以聲織幻,那幻術造在人的識海之中。閉上眼睛,反而欣賞得更真切。

看來先前意境確實是生造,此刻才是他的真情流露吧。

——是海棠春睡啊。樂韶歌想。那海棠雖是寫意描繪,卻盡得其神,幾乎能嗅到花朵芬芳。那芬芳是一脈暖香,就著那欹斜如美人醉態的錦繡之花,倒令人覺出些活色生香之態。美則美矣,然而一枝花也寫得令人綺念雜生,阿羽這熊孩子……該不會是個戀物癖吧。

正琢磨著,那花朵已開上她的指尖,而後染上她的雙鬢,漸次蔓延至唇畔、頸下……

那感覺倒也不能說是不舒服,軟香輕柔,任是誰都不能說厭惡。然而,不知為何,樂韶歌竟稍稍感到些異樣。

待身上衣衫也開滿繁花之後,樂韶歌才猛的意識到,這曲子描摹的好像不是花,而是……

正疑惑間,指尖花已謝。暖風襲人,飛紅漫天。身上落花宛若輕紗揚起……樂韶歌才猛的醒神過來,彈指一破,切開幻象。攏了衣衫,惱怒的睜開眼睛望向阿羽。

阿羽似是已料到她會在此時醒來,已平靜的垂了長睫,然而那眼眸中片刻流光依舊如夕陽熔金般灼得樂韶歌火冒三丈。

“……你可真是出息了!”

阿羽淡淡的,“偶爾也確實會想放縱一二。”

“……”兩輩子加起來,樂韶歌都沒被人如此輕薄冒犯過。更不料他竟厚著臉皮承認了,一時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阿羽卻已起身,便走到她身旁俯身下來,將她囿於一方陰影中,伸手來摘她肩頭松針。

樂韶歌擡手拍開。

阿羽不閃不避,“當日告白時我便已說過了。還是你認定我不會拂逆,所以在我面前怎麽放縱,我都不敢心生綺念?或是縱然綺念橫生,也絕對不會有所冒犯?”

“……”

“你說過會仔細考慮我的心意。”他似是輕輕笑了笑,瞳子裏便又染上水色,“……可我見不到丁點兒認真的跡象。”他捉了樂韶歌的手貼上心口,“知道此刻我的感受嗎?我可以繼續彈給你聽——只彈你想聽的,我保證以後每一次都只彈你想聽的。但我希望你能明白,這種感受始終都在,就只是被我壓抑下去、掩飾住了。”

“……”

他停留了片刻,便在呼吸相纏的距離上。睫毛在寒潭凝光的眸子上覆下鴉羽般沉沉一片暗影。

那氣息很熟悉,一瞬間樂韶歌幾乎又要伸手推開他。然而那眼眸中她不熟悉的情感曳住了她。

片刻之後,阿羽別開頭去,起身,退了一步。將被他遮擋了的夕陽和晚霞還給她。

——他果真什麽也沒做。

原來被人喜歡,是這麽沉重的事。

夜裏再次失眠。樂韶歌披衣下床,挑了沉香,卷起畫簾,捧一杯花草茶坐在窗台上。一邊看著如霜月華之下的山景,一邊聽風吹玉鐸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