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楊知縣和師爺是不可能就這麽輕易相信一個小孩子的話。“大人, 你看,這孩子的話可有幾分信?”

字寫好了,鋒芒畢露的一筆漂亮金錯刀。九歲孩子, 雙眸清澈湛亮,把那墨跡拿在手裏給兩狗官看著, 氣質高貴, 從容冷漠, 小身板挺得又筆直又高傲。

師爺一雙眼睛毒蜂似地在少年身上掃來轉去。楊知縣道:“荒謬!堂堂天子聖尊,竟然會讓自己的骨血在民間流落,說出去, 誰會相信?”

師爺點頭同意贊嘆道:“這孩子, 一股子怪異, 小小年紀,謊話張口就來, 大人你想,好端端地, 他為什麽在安疾坊那個鬼地方爬梯/子, 鬼鬼祟祟, 不定是受了什麽大人指使調唆!難道說, 有誰想在背後密謀什麽?”“……”“至於這字兒嘛!”將李汝直手中的墨跡輕輕奪扯過來, 李汝直狠狠瞪他一眼, 師爺扯起嘴角冷笑斜睨他說:“這字兒,雖看著寫得還不錯, 也是金錯刀無疑了……所以!”一頓,“一個才幾歲的小毛孩子,居然會寫這種字體,其背後所教導之人, 更加用心險惡了!”

李汝直道:“你們兩個蠢貨!”

師爺和楊知縣遂商議琢磨得一陣,師爺說:“大人,依我看,先不急著結果處置,關起來,觀察觀察幾天再說!”

楊知縣道:“如此最好。”

“……”

知縣府衙,要說什麽都缺,而最不缺的,就是牢房。關男關女,關地痞關流氓混混,以及暫時收監,就連關孩童的都有。李汝直被知縣發喝下令,兩個公差遂帶下去。暗房陰森,就連蠟燭都沒點,伸手不見五指的烏漆抹黑。

而李汝直長這麽大,還從未受過此等羞辱。

少不得踢門拍打,又是一陣破口大罵:“你們兩個老畜生,老烏龜,老王八,你敢把我關在這裏,當心有天,我把你們那烏龜王八的爛腸子捅出來。讓你們那腌臜腸子流一地,剁碎了拿去喂野貓,就連野貓都嫌臭不吃!”

是的,到底年紀尚小。

李汝直幼承父親開蒙教育,所讀之書,所授之理,無不是天地浩然氣、千秋尚凜然那套。

李延玉前半生病疾折磨身陷泥潭,歷經種種劫難挫折,他似在用自己一生血和淚來教育兒子。

孩子後來又跟隨母親,母親是醫女大夫,各種道德禮儀廉恥自然也聽得熟稔。至於孔孟教育諸多教養,自然也不消說。

如今,竟被逼到這份上,口操那些市井粗糙、汙穢肮臟罵人話,顯然對他也是憤怒悲觀到了極限。

作為一個才僅僅九歲孩童,如此,就這樣被兩混賬狗官關押收監,後來,自然而然,牢房裏一番痛苦挫折經歷是不難想象。

李汝直憤怒咆哮過——一遍遍踢門,還在扯起嗓子罵那些肮臟汙穢市井語。“你們兩個老狗老畜生,放你大爺我出去,要不然,我死在這裏,變成厲鬼,也饒不了你們!”

罵著罵著,他又失笑。有什麽用?除了白費力氣,能作什麽用途?

然後又怨恨起自己父親來。

至於對父親的恨,也是說不出的復雜,這裏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埋怨,痛楚,傷心,難受,聽說,這兩狗官就是因為他要駕臨這蒼溪縣——是了,他好好地,突然駕臨到這個小地方要作什麽?就這麽各種胡亂想一通,怨恨著,委屈著,再無力氣就睡著了。只中間又做了好幾場的噩夢,夢見母親在那安疾坊,被狗官用毒藥先毒死,然後焚化燒掉——他抖然一下從草席驚坐而起,滿頭冷汗淋漓。心想:不行!一定要想法子出去,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可是想著想著,又絕望哭了。

這暗房裏,就連個窗戶都沒有,除了每日兩餐有看差送飯來,既不見陽光又不透氣。他能想什麽辦法?

他把屁股下面的破草席上竹片一根根扯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爹,你就是個大騙子!騙子!我好恨你!如果我和娘這次都死了,以後,我們做鬼也不要認你了!”

“就是娘要認,我也攔著她不要!”

***

天子正式下駕蒼溪縣,楊知縣和師爺早就慌得不知東西南北。到達日程居然早早提前了。

從盛京到這地方小縣,不管行水路陸路,起碼得一兩月。而朝廷公函上所通報,也是說要下個月十一才到。

膳豬宰牛,設饗擺饌,楊知縣等人忙得簡直要抓天。

而這種節骨眼上,自然,更無暇顧及去調查那被關著的九歲小毛孩之事。

費盡心思打典各處,又是令人將整個縣城墻裏墻外、百裏街道灑香刷新布置。

師爺忽然深感疑慮道:“楊大人,你覺不覺得,此事實在過於蹊蹺了些?”

楊知縣道:“怎麽,師爺,你也發覺了是不是?”

師爺道:“天子下巡咱們小縣,說是要祭河神以祈佑天下蒼生、國泰民安,公函提醒過,陛下巡訪,算得是半公半私,叫底下人不要聲張喧嘩,禁止一切奢華浪費。可是,這天子陛下,既不行禦船,也不乘坐禦轎,而聽來報說竟是手持韁繩、親自策馬快鞭急忙趕來,隨行的護衛儀仗,也是能簡單就簡單,果然是半公半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