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這次成功收服桃花寨眾多匪寇, 算起,自是李延玉人生中又一重大轉折點,時光貴陰賤璧, 不知不覺地,再往後推到他以後的若幹戎馬生涯, 想此經歷也算比比皆是。

陳總兵最開始, 自以為算無遺策, 可以很好掌控利用李延玉,由此,當然而然, 他的黃粱美夢瞬間成空——國丈自然是當不成了。

那樣身處危難險境以作要挾, 對方都沒答應要娶他女兒, 更何況,這在以後的李延玉。

此後諸多光陰, 破釜沉舟,金戈鐵馬, 生死搏鬥, 太多的故事三天說來都嫌漫長。

他先後在江南昝略定都, 高舉復辟旗幟, 名正言順, 以真龍天子的身份嘩然亮相, 眼看軍隊也越來越龐大,聚集歸順的將士也越來越多, 也包括陳總兵見風使舵,李延玉和他各種斡旋等事不提。

這時算起,蔻珠也滿三十歲了,兒子也滿九歲——最後一次戰役中, 李延玉滿身傷痕血汙,差點不慎被敵軍一箭射中腹部又一次死裏逃生,險些以斃命,他艱難支撐著,刀光劍影中,一片廝殺聲中,和敵軍們拼得個你死我活。

再接著,終於勢如破竹,直搗黃龍,順利攻占帝都城——昔日他從哪裏倒下來的,如今,又從哪裏站起來。

失去的,也統統將它們在這裏全部找回來。

這一年的暮春,祥和的瑞氣罩滿整個帝京城上空,九重宮闕,只聽華麗凈鞭無數聲響,層層文武百官兩班齊戰,李延玉著明黃繡襖龍袞服,一步步登上雲梯,黃金殿上傘蓋金輿重重,李延玉頭戴帝王冠冕,才算是順利登基。經受著百官紛紛下跪朝賀,天子高高駕坐紫宸殿,李延玉並把這一年號定為,順啟元年。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壓壓一大片人,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慶賀朝拜。李延玉視線忽有些恍惚,他俯首看著跪得滿地廣場台階的文武群臣,禦道兩旁,含煙隨風的禦柳,拂動萬千旌旗——“錫城日暖花似錦,多少功夫始織成。”

他自然又想起了蔻珠。

他微微啟動薄唇,滾動喉結,說聲:“平身。”

廣袖輕輕一擡,文武百官紛紛肅然站立而起。

蔻珠……

他想:這樣,我算能求得到你諒解了嗎?算對得起你嗎?朕把天下都已經打給你了,多少次的死裏逃生……額前冕下所垂的十二顆玉石串珠輕輕晃動著,他緩閉眼睫,睫毛上有隱約光澤。

***

蔻珠其實早就已經離開了桃花鎮。

兵荒馬亂的年月,她幾經輾轉,帶著兒子東漂西走,居無定所。若說,這麽些年歲裏,時光歷練了一個男人的成長,使其變得更加堅韌、豁達、剛強、沉穩、心胸廣闊,那麽對她呢……蔻珠一如往昔的樸實無華,柳葉秀眉下,一雙清澈的鳳眸透著美好與安靜,歲月在她的臉上,有顯過一絲微微的風霜印記,但卻不損其任何美麗與風華,反透著一種經歲月沉澱下來的高貴和優雅。

這是沒有任何閱歷的少女臉上顯示不出來的那種高貴從容和大氣——

是的,她現在已滿三十歲了,兒子也已經九歲。

她和兒子李汝直目前所定居的這個小縣城又叫蒼溪縣,民風依舊很淳樸,經年戰亂頻繁,仿佛唯有這個地方不受戰火影響,太太平平,安安靜靜。

蒼溪縣是以種茶樹產茶葉為主,蔻珠也和往常一樣,在小縣城開了間小小醫館,一邊給人看病研究醫道,賺點小小生活費用,一邊照顧孩子,教養兒子。

歲月碾平了她的那前夫李延玉,當然,同時也磨礪碾平了蔻珠。

蚌病而成珠。

思至今時今日,到底什麽是愛?什麽又是恨?那些陳年釀造的苦痛青春記憶往事,仿佛距離她已變得越來越遙遠了。也許人這輩子,最最殘忍冷酷的事莫過於感情淡漠,學會了遺忘,而最最幸福的,也是如此。

蔻珠在這裏安定下來,給人看病坐診,已經沒有蘇友柏在一旁的幫助指導,若是在以往,她那貧乏微不足道的渺小醫術,應付一些簡單小病例還猶可解決,然而像對付大的疑難雜症,她終究是拿不定主意的。

所以在這些年裏,她白天給人臨床把脈看病問診,夜晚,就把一大撂一大撂的醫書藥典拿出翻讀,一次次研究。每每這時,兒子汝直也會坐在她小書桌邊上,同樣安安靜靜地,陪著她一塊兒念書、寫字,讀文章。

蔻珠有時嘴角會露出一種很平和微笑,她現在所居住的這個地方依然不算華麗,尤其顯得局促狹窄,但是,一個人的內心幸福滿足與否,又並非是可以用富貴財富去衡量。她在那些日漸被她遺忘掉的、因那場失敗婚姻帶來的一幕幕青春與傷痛中,慢慢地,也學會了去接納。

接納這不完美的人生;接納自己的過去與經歷,接納人世的醜陋,也接納人生的無常與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