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蔻珠不打算把懷孕之事告訴任何人, 她決定自行果斷快速解決、並解決得幹脆利落、不讓自己一點糾結分心。回想和前夫這一生,皆是一步錯步步錯,現在, 又來了個錯的“孽胎”。她手中此時正端了個青花瓷黑漆漆湯汁藥碗,這藥, 是她親自藥房裏配制。裏面有蜈蚣、水蛭、紅花、麝香……全都是見效奇快。她把藥碗慢慢端送至唇邊, 手不停地哆嗦發抖。她知道, 自己現在正在殘殺一個小生命。她的另一只手顫顫摸著肚子,應該快有三個月了,說不定都已經成形。她額頭上冷汗直冒, 耳畔幻聽, 甚至聽見這孩子的哭泣求饒——“不要, 娘親,不要殺我!不要殺我!”蔻珠秀頰都抖起來, 她甚至又出現了幻覺,雙肩顫著, 眼睛直愣愣地, 盯著醫館內堂一人體穴位圖。

五戒相經箋有雲:“殺胎者, 是殺戮之罪, 會入十八層阿鼻地獄。”

她笑起來, 也是怪自己太過疏忽。和前夫成親很久, 她想方設法要給他懷一個孩子,那時, 他和她的關系如履薄冰,她天真地想,或許,有了孩子, 夫妻之間就會緩和許多,說不定這男人,當了父親之後,性情也會改變了。以前,她想盡各種方法懷孕,詢問太醫,詢問蘇友柏,又尋偏方,幹過最蠢的一件事,在她跟他發生那種事之後,把自己倒立著。那男人一副輕蔑嘲笑她表情,心裏估計在罵她腦子有病。

看來啊,真是老天愛捉弄她,以前,想方設法要孩子,它不肯給;而現在,她不需要的時候,老天爺又如此惡作劇。

蔻珠閉著眼睛,正要一口作氣,果決快速飲下。“小姐,小姐,外面有病人家屬著急見您!您快去吧!”

那青瓷藥碗中的湯汁兒猛地一漾,最後的結果,到底是沒能成功把這藥喝下去。

蔻珠對這件事兒,一直怪罪於是素絹打岔了她,或者是那病患家屬幹擾了她。

後來,她常常忍不住想,要喝下去,是眨眼功夫,捏著鼻子一鼓作氣……她是在給自己找個借口理由罷了。

***

“請問,您就是這醫館的女大夫嗎?”

蔻珠就那樣放下藥碗,撩了珠簾走出去。來者是個老嬤嬤,年約五十上下,蔻珠看她,總覺得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哪裏見過。她回說:“是,在下便是。”那老嬤嬤趕緊欠身,作揖,行禮,恭敬客套得不成樣子,便急急說:“我們家夫人現在有重疾,她身子情況糟糕極了,又不便出門,所以想麻煩蘇大夫能不能親自到寒舍診治一趟……哦,我們有重金答謝,您看,這樣成嗎?”

蔻珠看看蘇友柏,今日醫館病人不多,便說道:“好,如果不遠,我隨你這就去看。”遂連忙拿上藥箱診具。素絹本來要跟過去,蔻珠道:“不用了,這裏人少,你留在這裏幫忙。”那處宅子位於長興街四十三號,三進式院落,雖不算闊大豪奢,卻雅致樸素,清幽難言。

蔻珠想起一件事,那天,仿佛聽紫瞳提及他那主子在這某街上也置辦了一房產,養了個美貌小妾日日寵幸笙歌,好像,地方也叫什麽興街……

她甩甩頭,還真是可笑,怎麽又想起他了?

***

“袁大夫,我家夫人就正在裏面床上躺著,您快去給她瞧瞧吧。”

嬤嬤穿廊過亭,帶著蔻珠沿細細羊腸石子小徑,把蔻珠引至一間東廂房。是三間抱廈清屋,用花梨木隔斷成小間,嬤嬤打了湘妃竹簾,恭請蔻珠進去。蔻珠放下診具,果然,羅漢拔步床上懸垂天青色紗帳,半躺半坐了一個美麗少婦,蓋著翡翠被子,闔目而睡,烏雲秀發托了一枕,聞得腳步聲進,慢慢睜開眼睛。蔻珠吃了一跳,這位少婦姿容清媚婉約,臉憔悴清瘦得異常厲害,櫻唇瑤鼻,像是畫中下來。

那美婦輕啟朱唇開口道:“嬤嬤,讓大夫坐。”一聽聲音是中氣不足,顯是病入膏肓了,並掙紮著,要起來相見。蔻珠連忙坐於美婦床邊,“別動。”她柔聲說道:“給我說說到底哪裏不舒服?再把手伸出來我幫你摸脈看看。”美婦遂伸手,露出一截皓臂,便把自己症狀說了。“我就是心絞痛,有時候頭痛,痛到忍無可忍時候,恨不得撞墻死了算了。”蔻珠細細聽著,道:“別急,您慢慢說。”美婦又道:“我和我前夫離異了,這病,也是他帶來。他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說到這裏,眼睫毛往下掃垂,仿佛在說給另外一個人聽。

蔻珠並不知道,她這次被這婦人給耍了。

她那前夫,李延玉,此時此刻,就正負手站在廂房隔斷屏風後聽著。

蔻珠問:“夫人您這是氣出來的。”

那美婦輕輕搖頭:“不,不是,這是相思疾,以前,我身子骨不好,有個神醫給我服用了蠱藥,才將難治絕症給醫好,卻沒想,落了這個病根,我生不如死。只要一想到我那前夫,心就痛,頭也痛。”“……我是不想去想他的。”美婦道:“奈何,偏偏忍不住不想。是不是很沒出息?”說著,流淚拭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