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次日夜深,銅壺更漏,又到給平王沐浴擦洗身體時候,小宦宮紫瞳如常和兩三太監東西準備收拾妥帖,將平王給用輪椅小心推進浴室。

紫瞳噘著小嘴兒,臉上腮幫子氣鼓鼓。

平王冷道:“今天,還是由你來伺候本王吧。”

紫瞳亦心中冷笑,便道:“喲,奴才手笨,依奴才看,還是把小袁夫人叫過來來比較好——她可比咱們幾個都能幹多了會伺候爺多了!”

這句“咱們幾個”,不言而喻,裏面重要提示的是王妃蔻珠。那個“多”字,偏又咬得意味深長、陰陽怪氣。

平王冷睨他一眼,“她笨,還是你來比較合適。”

紫瞳低頭翻著白眼,一副愛理不睬,也不回應。

平王今兒難得有個好耐性,倒也不計較,幹脆放軟了聲音,哄著道:“本王以後再不說那氣話了,還是你好。”

紫瞳這才高興爽利一把,趕緊道是,便給平王脫起衣服褲子襪子來。卻還是不忘挖苦諷刺:“王爺,昨兒晚上,小袁夫人把你伺候得不舒服麽?你今天,雜偏偏又不叫她了?是不是,那方面,她比咱們王妃有本事多了!”

平王氣得,俊面紅脹,厲聲呵斥:“住嘴!小畜生,這些事,由得你個奴才來打聽麽?給你一根杆子,就趕著往上爬了?最好看清你到底幾斤幾兩!”

紫瞳低頭,悶聲說了奴才不敢,便又閉口,一時沉默。

浴室中湯池龍首滾流出來的溫泉水液發出叮叮咚咚的悅耳之音。

紫瞳依舊站著,一手拿勺子舀水,一手為平王搓背。他時不時想起什麽哀聲搖頭,嘆了口氣。

平王問道,好端端的,又在嘆什麽,意思是,又在為誰打抱不平了?

紫瞳也不回,眼睛只是淌過太多的復雜和難過,似是回憶分析著什麽。

紫瞳覺得,自己是越來越看不透眼前這主子了。

他慢慢地用手為其搓背,搓著搓著,一邊打揉泡泡,那些澡豆塗抹在男人雪白肌膚紋理所散發的香味,仿佛讓他整個腦子也感覺混亂了。

他一直將自己視為平王肚裏的蛔蟲。

紫瞳堅信篤定地認為——平王,絕對是對王妃蔻珠有很深沉情感的。

哪怕,他對那女子再狠心、再薄情寡義、毫無心肝肺。

平王自變成殘疾之後,他的感情世界就不應該用尋常人心思去推論。

尋常的男人,越是喜歡一個女子,他會很溫柔呵護去憐惜相待。

然而,這個王爺,當你發現他待一個人很溫柔憐惜的時候,就十分不正常了……他就該是這樣的“怪物”不是麽?

不作死自己,就作賤死別人。

——

可是,現在,紫瞳對自己的篤定和看法不那麽自信了。

紫瞳開始認認真真梳理起,有關於平王、王妃蔻珠,還有側妃袁蕊華三個人的關系。

他給平王搓背,搓一下,頓一下。搓著頓著,嘆口氣,視線忽來到了好幾年前——平王最先開始想要娶來做嫡妻正妃的,正是那袁將軍的次女兒,袁蕊華。那時,他去求皇帝,求皇後——“兒臣如今已早過弱冠了,兒臣以前想不通,面對陛下的賜婚有意抗拒,現在,兒臣想通了——兒臣原娶袁將軍家的次女,聘為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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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瞳的心口忽地一哆。

平王似察覺什麽,問怎麽了。“沒、沒事兒……”紫瞳緊道。

那其實就是一場陰差陽錯。從九歲,聖尊一向引為傲的三皇子平王殿下,人生開始突地翻面,成了殘疾之後的李延玉,每天過得渾渾噩噩,既不怒,也不笑,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他沒有像現在這般愛發脾氣,有時甚至還會跟人說說笑笑,下點棋寫點字畫點畫什麽。他坐輪椅成日看天空,看冬去春來,看飛鳥雲過,看來鴻去雁……眼睛裏沒有這人世間,沒有他自己。

一年四季,加起來說不上一百句話,誰也無法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直到有天,他從那如同蕭瑟寥落的冷宮飛絮小院,一個無人會走的後門假山小洞穴裏,驟然發現了一封信——他點漆般黑眸驟然亮起來,生命仿佛終於引進了活泉生機,平王因為那封信,似乎找到了存活下去的理由。

***

那封信,他不知道,是已經出落得端莊秀逸、和之前頑劣少女判若兩人的從小死對頭、蔻珠鼓起勇氣好容易寫給他的。兩個人一來一回,用筆墨書信,成了流水高山,心靈上的知己知音。

並且,這種假山洞穴裏的書信往來,一維持就是半年數月。

有一天,兩人終於約著見面,平王當時急欲想結識這位流水知音、神交已久的書信好友。

不管他是男還是女……

結果,一場陰差陽錯顛倒——是的,袁蔻珠的妹妹袁蕊華、被平王誤認為就是常與他書信來往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