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家

金雲安的臨時住宅是個一居室的小房子,客廳盡頭是一張床,門旁邊就是衛生間。

但房間非常幹凈,床邊的櫃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幾本書,上面的杯子倒扣著。

床上的空調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房間裏能夠聞到淡淡的桂花香。

整個房間非常協調。

於是盛夏扛著東西進來的時候,有種自己是個奇怪的入侵者的感覺,完全不知道把自己的東西放哪。

“衣服放到衣櫃裏,洗漱用品放盥洗室,被子放床上吧。”

這是盛夏第一次跟自己媽媽睡一張床,緊張得睡不著覺。

腦海裏總是想到白天的事情,又想到了她媽媽原來就在隔壁小區的事情。

興奮之下又想起了前世的事情,前世,她死後,並非時時刻刻都有意識,一開始她的意識留在那個出租屋裏,困在那裏好多年,意識才離開那裏。

她並不知道一開始媽媽就住在隔壁小區。

原來,她前世死在距離她媽媽只有幾百米的地方。

“又哭了?”

床的另一頭傳來了一個聲音,緊接著是抽紙的聲音。

“沒有。”盛夏擦了擦眼淚,她知道自己媽媽不喜歡只會哭的人。

房間的燈並沒有開,金雲安揭開了女兒的被子,對上了一雙悲傷的大眼睛。

仿佛這個世界所有的悲傷都寫在這雙眼睛裏,金雲安心裏莫名地揪了一下。

“為什麽這麽難過?”金雲安問道。

“媽媽……”盛夏聲音帶著哭腔,“我 ……我突然發現活著真是太好了。”

金雲安心想,這應該就是代溝。她完全沒有理解女兒為什麽帶著悲傷的哭腔說活著太好了。

盛夏哭得鼻子皺了起來,卻沒有發出聲音,她仿佛在忍著,努力不出聲。

金雲安不自覺地想起了女兒小時候。

小盛夏生下來就不愛哭,護士笑道,小家夥知道自己生來就是要享福的。

她其實沒有太多的母愛,只是覺得小家夥軟軟的,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那個時候剛生了孩子,身體消耗大,小盛夏幾乎都是保姆和孩子她爸在帶。

但小家夥只要看到她,大眼睛就會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條縫,一聽到她的聲音,小手就會晃動,仿佛知道她是她媽媽一樣。

女兒會爬了以後,房間裏無論多少人,無論她們手裏拿著什麽,只要她一出現,她就會咿咿呀呀地朝她爬來,仿佛在用所有的動作表達對她的愛,其他人笑,到底是母女連心。

會說話時,小家夥的爸爸教了無數次爸爸,但小家夥第一次開口,是伸著胖胖的小胳膊,沖著她含糊不清地喊爸爸,還連續喊了好多聲。

旁邊真正的爸爸氣樂了——

“我對著你喊了那麽多聲爸爸,是為了讓你去獻寶喊你媽媽的嗎?你爸爸是你垃圾桶裏撿回來的嗎?”

小家夥平時不愛哭,偶爾磕著了,碰著了就會鬼哭狼嚎,哭得鼻子冒泡,但只要她一抱,她立馬就不哭了,還沒到醫院就在她懷裏睡著了。

只是那個時候,她女兒哭起來,就是扯開喉嚨,撕心裂肺地哭,生怕有人不知道她哭了。

哪裏會像現在這樣,只敢默默流眼淚,生怕別人知道似的。

十幾年前的女兒和現在的女兒漸漸重合。

金雲安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裂開了一樣,從裏面湧出來了她不得不正視的東西,燙得她無法說出半個重話。

金雲安伸出手,仿佛穿過了15年的時光,抱住了正在哭的女兒。

向來強勢滿身長刺的女人,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後背,語氣溫柔得像盛夏小時候幻想出來的媽媽:“想哭就哭吧,媽媽在這裏。”

金雲安懷裏的女兒只哭了一小會,她低下頭,就看她睡著了,一如當年。

這是她女兒,她唯一的女兒。這大概也是世界上唯一愛她的人了。

女兒和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在監獄的時候,她還在想,女兒會長成什麽樣。

金雲安入獄時,盛夏已經五歲了。

那個時候,小盛夏被寵得無法無天,半點虧都不能吃,幼兒園裏,別的小朋友打她一下,她也打人家兩下才行,小男生掀她裙子,她就脫人家褲子,還把人家褲子扔進女廁所,導致那個小男生看到她就哭。

她那個時候想,她女兒一點都不像她,長大了估計是個女霸王。

她女兒長大了,她看到的時候,不敢相信這是她女兒。

她的女兒又瘦又矮,眼睛總是看著地面,總是不敢看人,眼神裏像個受了很多欺負的小兔子,渾身上下寫滿了被世界毒打過的痕跡。

她在監獄裏的時候,每年母親節都會收到一些小禮物,偶爾是零食,偶爾是二十幾塊錢,但從來沒有給她寫信,也沒給她打電話。

她那個時候一直以為自己女兒在金家,心想就金家的教育,她女兒還能在母親節給她寄點東西,不下毒都不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