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安娜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你媽媽去世了。”謝菲爾德停頓一會兒, 又用大拇指為她擦掉一顆流下的眼淚,“節哀,安娜。”

安娜有些迷茫, 心裏空蕩蕩的, 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她沒明白“去世了”是什麽意思——倒不是她的智力一下退化到連“去世”都不懂的程度, 而是布朗女士離開太久,一時間,她竟沒反應過來,“去世了”和“離開了”的區別。

她心中茫然, 眼淚卻一顆接著一顆, 撲簌簌地掉下來。這陌生的感覺叫她惶恐, 叫她害怕。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繞開謝菲爾德, 朝樓梯走去,想回到自己房間。

奇怪, 太奇怪了。明明是大夏天, 她卻像往冰窖走一般, 每走一步,就忍不住打個寒顫。她抱住胳膊,胳膊竟然也被凍出了雞皮疙瘩。

一定是身體出問題了。她快步跑進臥室,反鎖上門,撲到床上, 蓋上被子。

然而還是冷,渾身被凍僵似的冷。她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具體是哪一年,忘了,只記得那年冬天格外的冷,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於是布朗女士的生意也是格外的慘淡。她們拿不出錢,暖氣被殘忍地斷供了,房子頓時變得又濕又冷,袖子和褲腿可以擰出來一把冷冰冰的水。

布朗女士一直罵罵咧咧的,隔空沒收了管理暖氣的人的家產,把他們趕到了冰冷的大街上去。罵了一會兒,她撐不住了,抱著安娜,裹著毛毯,蜷縮在舊沙發上,哆哆嗦嗦地看電視。

安娜人小,不需要多少熱量,被她摟得暖烘烘的,背上幾乎出了一層黏答答的熱汗。但她不想離開,媽媽的懷抱讓她覺得安全,仿佛回到了子宮般安穩舒適。

現在,她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甚至把櫃子裏的羽絨被都翻了出來,卻還是冷。

媽媽的體溫永遠離她而去了。

想到這裏,她的心臟終於感受到了遲來的痛苦。

一顆汗珠沿著她的額頭,流到她的眼皮上,混合著淚水打濕了床單。原來,她並不是不熱,而是暫時失去了知覺。

她一把掀開被子,望著天花板的吊燈。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卻模糊不了她的聽覺。夏天到了,窗外全是喧囂的蟬鳴、林濤聲,她卻覺得這聲音還不夠大,沒能把她腦中的嗡鳴聲蓋過去。

其實,布朗女士死了還是活著,好像沒什麽區別。雖然她從來沒有說過討厭她,安娜卻能感覺到,布朗女士並不喜歡她,甚至有些憎恨她——假如沒有安娜,她可以省下很多錢,把自己打扮成高貴的名媛。

可藝術老師告訴她,人只要活著,想法就會改變,所以演員在表演的時候,千萬不能把人物演得一成不變,要表現出他們變化的軌跡。

變化是人物的靈魂。

安娜一直記著這句話,冥冥中期盼著,布朗女士的想法能改變。但是現在,她死了,人生永遠停留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思想也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刻。或許,她到死都認為安娜是個小拖油瓶,都在慶幸離開了她,迎來了嶄新的人生。

她沒辦法再和布朗女士說話,告訴她,自己已經有了當小明星的潛力,也沒辦法再詢問她的近況。她變成了一座不言不語的墓碑,徹底和安娜斷掉了聯系。

可能這就是人們無法面對死別的原因吧,分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沒有相見的可能。

安娜終於攥著心口,嗚嗚痛哭起來。

和在台上的嗚咽不同,這一回她是真的傷心,真的難過,哭成了動物似的嚎叫。感官姍姍回到了體內,她熱得滿頭大汗,腋窩和膝彎全是濕漉漉的汗水,整個人猶如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她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在床上翻來滾去,把床單滾成了一幅深灰色的地圖。

這是她第二次這麽難過,這麽傷心,上一次還是被L先生拋棄的時候。但和這次相比,上次簡直就像毛毛雨一樣輕描淡寫。她哭得渾身顫動,手腳直打哆嗦,眼睛和面色都漲紅起來。

安娜不明白,明明她對母親沒什麽感情的,為什麽會這麽難過,難過得像生了一場大病,整個身體都要散架了!

安娜哭到精疲力竭,紅腫著眼睛睡了一會兒,然後,被噩夢嚇醒了。夢中,她回到了被布朗女士拋棄的前一天。這一回,她緊緊地抱住了布朗女士的腳,尖叫著求她不要走。布朗女士卻踹開了她,永遠地走進了可怖的黑暗裏。

醒來以後,枕頭已經被淚水打濕了。眼淚像鹽一樣,刺痛著她的臉頰。眼皮已經腫得睜不開,安娜打了個抽泣似的哭嗝,把頭埋進被子裏,繼續睡覺。

突如其來的噩耗,把她心中亂七八糟的欲望都關了起來。她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裏蒼老了不少,對未來失去了信心,對愛情失去了欲望。謝菲爾德和雅各布都來敲過門,她一言不發,把自己悶在厚厚的被子裏,嗅著腋下的汗味,專心致志地腌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