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家的路上,安娜走得沒精打采。

她覺得自己太沖動了,不該那麽決絕地回絕L先生的好意……就算確實不喜歡讀書,也該為了更多和L先生接觸的機會,而捏著鼻子同意。但是,她真的太嫉妒了,一想到在他的心裏,她並不是特別的存在,就失去了思考能力,根本無法理智地權衡利弊。

想想也是,她這樣的人,在L先生的眼中怎麽會是特別的呢。她粗俗、野蠻又暴躁,時而扭捏得不敢拿刀叉,時而沖動得連他的嘴唇都敢咬……他一定覺得她莫名其妙極了吧。安娜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大堆自己的缺點,更加沒精打采了。

按理說,她應該先去一趟餐廳,找經理說明遲到的原因,但她的情緒太低落了,不想面對任何人,只想蓋上被子睡一覺,於是徑直朝家裏走去。

然而,還沒有走進回家前必經的巷道,安娜突然嗅到了一股極危險的氣息,胳膊上細小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能在貧民窟平安長大的女孩都是天生的小獸,她們能像動物一樣提前預知到危險。安娜悄無聲息地彎下腰,脫掉了高跟鞋,提在手上。她一步一步地退到了磚墻後,腳跟抵住墻根,後背緊緊地貼在了墻上。

她進入了一個靜止的、敏銳的、警惕的狀態,心跳被控制得比呼吸還輕。她的眼珠子左右亂轉,緊繃著身子,豎著耳朵,仔細聆聽著外界動靜。

她聽見有人在爭吵,是一男一女,男人將女人拖到大街上,重重地踹向她的肚子,原因僅僅是女人和送牛奶的多聊了兩句。多麽荒誕,二十年代就被搬上百老匯舞台的劇情①,至今還在她的身邊上演。

安娜漠然地越過了被打的女人,將感官釋放到不遠處的出租屋內,一個不知名的樂隊正在舉行醉酒聚會,他們打算灌醉聚會上唯一的女孩。出租屋的樓下,是一個簡陋的書報刊攤子,兩個還沒有變聲的男孩,正在湊錢買《花花公子》。與此同時,隔壁巷道發生了一起盜竊案,兩個黑人男人偷了一輛老式福特車,一時間,警報聲、發動機嗡鳴聲和車主的謾罵聲不絕於耳。

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一個肮臟、汙穢、暴力的街區,充斥著罪惡與腐朽的氣味。以前,她從未覺得這裏和外面有什麽不同,直到她在L先生的世界停泊了一晚。

安娜知道,她不是罪惡淵藪上一朵令人憐惜的鮮花,她是被暴力和汙穢澆灌出來的兇狠食人花。她既不嬌嫩,也不柔弱,反而蠻橫、警覺、睚眥必報。所以,她非常害怕被L先生知道身世和過去。她怕他認為,她已經無藥可救。

半晌過去,安娜沒有捕捉到任何異樣的動靜,正要穿上高跟鞋,繼續往家裏走,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不遠處一個影子突兀地晃了晃。

一瞬間,她腦中拉響了尖銳的警鈴,立刻扔掉高跟鞋,轉身就跑。

這一跑,拉扯出了十多個胖瘦不一的男人,他們表情兇惡,均手持木棍、棒球棍和輪胎鏈,追在安娜的身後:“臭娘們兒,別跑——敢欠錢不敢還是吧?!”

安娜跑得更快了。

她屏住呼吸,一邊跑,一邊掀翻所有能掀翻的東西,步伐靈活地東躲西藏,一會兒鉆進小巷,一會兒跑進樓房,再從頂層的消防梯靈敏地跳下來。

她的心跳急促到胸口都在疼痛,喉嚨裏全是腥甜的血腥味,小腿的肌肉在疲乏地顫動。但她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是深淵與地獄。她只能拼了命,用盡智慧和體力逃跑。

貧民窟的街道不是平坦的,也不是幹凈的。安娜躲過了鐵釘,躲過了汙水、汙泥和發黴的果皮,卻沒有躲過碎玻璃。玻璃片紮進腳掌的一瞬間,她的鼻尖瞬間就紅了,很想蹲下來,抱住膝蓋無助地痛哭。

她希望有人能伸出手拉住她,將她摟進懷裏,告訴她不要害怕,是誰都行,哪怕是那個將她拋棄、不知所蹤的女人,她都不會嫌棄。

她真的痛死了,累死了,不想跑了。然而一想到被那些人抓住的後果,她只能咬著牙,表情扭曲地拔出那枚碎玻璃,惡狠狠地扔向身後,繼續往前跑。

跑到最後,她的喉嚨已又幹又澀,火辣辣的,口中全是血沫子。眼前閃過一道道詭異的白光,頭腦已開始發暈……還好,前面就是大馬路,出了這條街,她不信那群人還敢亂來。

想到這裏,安娜越發不敢停下,也不敢暈過去。她目光兇狠,重重地咬了一口胳膊。疼痛令她清醒了片刻,繼續朝前面跑。

——

安娜的身影徹底消失以後,謝菲爾德搖下車窗,點燃了一支雪茄。

雅各布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先生盡管嗜好煙草,卻從不會在密閉的場所抽煙,更不會沒有詢問身邊人的意見就抽煙。看來那個年輕的迷人精,在他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漣漪。